齐盛和赵日升说到的“铁距台”是城中最大的斗鸡场。
穆子训酷爱斗鸡,还没和她成婚时恨不得天天泡在“铁距台”,成了婚后,公公虽管得比较严了,但他也是逮着了机会就往“铁距台”去。
这一年多来,穆子训改了以前那种散漫样,在家除了干活就是读书,玩乐的事是一件也不沾了。
槿婳这般问他,是想借机告诉他:他若偶尔想去“铁距台”玩乐玩乐,放松放松,她是不会阻拦他的。
穆子训抬起头来道:“娘子要我到店里去帮忙吗?”
槿婳见他会错了意,赶紧道:“没有,如今店里有我和小梅两个就够了。”
“明儿呀!我想着温习温习功课,再把咱院子里那块地翻翻,种上萝卜,那样到了早春,我们全家都能喝上萝卜汤了。”
家里像翻地这样的力气活,向来都是穆子训干的。
槿婳见穆子训丝毫没有想去“铁距台”的意思,心里一动,往他手上又呵了几口热气,温柔地点头道:“好。”
……
*
第二日,槿婳便开始对店里的润肤香膏进行减价赠送处理。
半卖半送了两个多月,那三百份润肤香膏总算脱手了。
一算,亏了十两七钱,这亏损在槿婳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她便乐观地当自己是花钱买教训。
润肤香膏卖出去后,也到了这年年底,每家每户都开始忙活过年的事。
槿婳清点好了账目,在廿二十四关了门,回家过年去了。
她算了下账,除去开店的本金,借款,还有亏损,“美人妆”今年纯获利一百六十两。
槿婳拿了其中的八十两用在过年,还有年后给穆子训读书上,其余的全都封进小银库。
她还给婆婆,相公,小梅和自己新做了衣裳。
这年的春节虽不算富足,但跟去年比已是人间天上。
去年,别说新衣服,就连六十六文钱的珠花簪她都买不起。一家人的年夜饭只是一碗白粥配几块腊肉和豆干。
而今年,她不仅让全家的人都穿上了新衣服,还让全家人都吃上鸡鸭鱼肉。
老百姓过日子,讲究的就是衣食住行。吃得好,穿得暖,心里自然就舒坦快活。槿婳也是如此。
到了正月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
槿婳的爹和娘都去了,跟她比较亲的只剩下舅舅一家。
舅舅跟舅妈势力,之前闹得那般不愉快,本是没有必要往来的。
但槿婳惦念起了她外婆,好歹那时她去找她时,她还给了她三两银子,没有那三两银子,她哪有机会和徐二娘合作。
她外婆陈氏年纪又大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一脚踏入棺材里了。
她娘还未嫁时,外公外婆偏心儿子,是常短了她娘的衣食,但后来她娘嫁了她爹后,他们两个就对她娘另眼相看了。
她外公死得早,她对她外公没啥印象。在槿婳幼年的记忆里,她外婆对她倒不错。她随着她娘住在舅舅家的那几年,她外婆也常嘘寒问暖的。
毕竟血浓于水的,过年过节的,她不去看看她老人家,心里到底有些过意不去。
但她要是去见她外婆,就一定会见到她舅舅一家。这样一来,槿婳开始为难了。
初一那晚,因为想着这事,槿婳一整夜都睡得不太.安稳。到了第二日早上,穆子训察觉出了她的异样。
槿婳便把心里的顾虑跟穆子训说了。
穆子训想了想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舅舅再怎么样也是舅舅,去年他亲自上门道了歉,也把钱还回来了。娘子如果想去走动走动,相公我也不会说个不字。”
“他那时让门子赶你出来,还打伤了你,你不记恨?”槿婳道。
穆子训抿了抿唇道:“那是前年的事了,你不提我倒有些忘了。不过你要我现在到他那去,我确实还不太想去,他和他家的门子想也是不愿见到我的!”
槿婳苦笑道:“别说你不想见到他们,我也不想见到他们。我不过是惦记着外婆,想着她年纪大了。”
穆子训想了想,道:“要不,咱们托人送些东西过去,也算对外婆尽了一分心意。如今的境地,想来外婆也不会怪你不去瞧她的。”
“也只能这样了。”槿婳点头应道。
决定好后,槿婳便准备了两串腊肠,一挂咸猪肉,六个鸡蛋和四个桔子,包装好后托了个同姓的老叔送到杨家去了。
杨老叔到了杨家后,把腊肠猪肉鸡蛋桔子一股脑地放在了大厅的桌面上。
见陈氏恰好也在,杨老叔咧嘴笑道:“你外孙女一直惦记着你老的身子呢!”
杨老叔是杨家的旧相识,槿婳和杨家的事他也知晓一二,但他向来是“和事佬”的性子,觉得万事以“和”为贵,槿婳和杨家的事在他看来都不算什么事,所以他才愿替槿婳走这一遭。
陈氏见了这些腊肉和鸡蛋,心里自然欢喜,可发觉儿子和儿媳脸色不是很好,也不敢多言,只连声道:“难得!难得呀!”
大厅里除了陈氏,槿婳的舅舅杨士诚,舅妈李氏外,槿婳的表弟杨大壮和表妹杨婉儿也在。
杨老叔把“以和为贵”的人生心得啰里啰嗦地传达给了杨家一家老小后,才尽兴离开了。
见他走了,一直想要说话又插不进嘴的杨婉儿瞥了眼桌面上的腊肠,咸肉,鸡蛋和桔子,阴阳怪气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也不知这肉里是不是下了毒。”
她今年十三岁,还没许有婆家,性子做派跟她娘李氏差不多。
在李氏的灌输下,杨婉儿从不觉得她杨家亏欠了棠家和穆家什么东西。
她姑姑死后,她认为她姑姑留下的那些东西全归杨家所有才是天经地义,毕竟她姑姑没了相公后带着个女儿在她家住了那么多年。
她打从心里觉得当初是她爹娘好心才收留了那一对孤女寡母。
之前发生“闹鬼”的事时,她从没见过那“鬼”。
没见过在她心里便意味着没有那么一回事。
她娘整日里神神叨叨地说她姑姑回来了,她姑姑来要债了。
她只当她娘是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
她才不信这个。
只可惜,家里除了她外,个个都信得不得了,也怕得不得了。
她爹还拿出了三百两银票亲自送到棠槿婳手里。
只要想起这事,她就气得牙根都发痒。
如今见槿婳托人送了礼品过来,一想到这些礼品极有可能就是棠槿婳用他爹送去的银子买的,杨婉儿更气不打一处来。
陈氏见孙女这么说话,立即制止道:“小孩子别乱说话,小心你姑姑听了不高兴。”
出了闹“鬼”的事后,陈氏总觉她那死去的女儿阴魂不散,时不时就要回这宅里来看看。
杨婉儿撇了撇嘴:“奶奶,你就别整日里神神叨叨的了。这世上哪有什么鬼,要是死去的人能变成鬼,这世上不满是鬼。”
“又胡说,那些没有牵挂的,早投胎去了,变不成鬼,心里有事的,才能变成鬼。你娘都亲眼见到了好多次了,你还说是假的?”陈氏对杨婉儿不以为然的态度很是不满。
她觉得她女儿,槿婳的娘就是那种“心底有事走不了的”。
“我都说了那是我娘头疼时产生的幻觉。”杨婉儿无奈地嚷道。
她娘李氏见她们一口一个“鬼”,完全坐不住了,捂住了耳朵道:“大过年的,也不安生,别给我提那个字,一听到那个字,我就头疼,全身发凉。”
杨士诚见李氏恼了,怕她又受了刺激,大过年的发起疯来,瞪了眼他老娘和女儿,温声安慰道:“你就别多想了,咱王大仙也请过了,钱也给了,[那个]不会再来了。”
杨士诚做贼心虚,自出了事后,不敢再直呼槿婳她娘的名字,一直用“那个”代替。
他虽然还了槿婳三百两,但实际上槿婳她娘留给槿婳的远远不止三百两。
他给了钱后,请了大仙,发现槿婳她娘再没有出现了,以为自己把“鬼”哄住了,还有些窃喜。
李氏抚了抚胸口,念了声“阿弥陀佛”。
陈氏和杨婉儿不敢再提“鬼”的事了。
杨大壮走上前去拿起那两根又肥又长的腊肠,从头到尾闻了一遍道:“真香,不像是下了药的。”
“有些毒药无色无味,是你闻得出来的?狗的鼻子不灵吗?还有吃耗子药吃死的。”杨婉儿哼声道。
她觉得全家都不如她明事理,懂世情。
自那一次她表姐和表姐夫被赶出杨家后,他们两家已是正式撕破了脸。这一年多来毫无往来,今日突然送东西过来,打死她,她也不信槿婳和她男人安的是好心。
“大过年了,净捡些不吉利的字眼说,该打嘴。”李氏黑起脸道。
她不仅不喜欢听见“鬼”字,更忌讳“死”字。
杨大壮可舍不得把这腊肠丢了,想了下道:“这事还不简单,我先切块腊肠扔给狗吃,狗吃了没事,那就是没毒的。”
李氏还没说话,陈氏先笑开了,一个劲地夸道:“壮儿真是聪明,这么好的主意都想得到。”
陈氏以前疼儿子,怎么看儿子怎么顺眼,现在疼孙子,也是怎么看孙子怎么顺眼,她只恨李氏没给她多生几个孙子。
在她心里,带把的,才是能传宗接代的,没把的,都是替别人家养的。
李氏也跟着夸道:“大壮从小就聪明,不过你可别在咱家狗身上试。徐二娘那骚不是养了只杂毛狗吗?那只杂毛跟徐二娘那骚一样没脸没皮的,老跑到咱家墙根下撒尿,你见它来撒尿了,就把切下来的腊肉丢给它吃。要是那杂毛狗有个好歹,咱们还可以带着这腊肉和那条杂毛狗到县衙里去告他们。”
杨士诚听到他们说得兴起,皱眉道:“得了,别整七整八,疑神疑鬼的,借他们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向我们全家下毒。中午我看也不用添别的菜的,把这腊肠切成片大火爆炒了。”
腊肠在他们家也不是稀罕物,但杨家以前穷,杨士诚抠惯了,他婆娘也抠惯了,浪费食物这种事,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听见儿子这般说,陈氏也跟着改了口:“士诚说得对,我觉得二丫心眼也没那么坏,我们好歹也是她的外婆,舅舅,这世上再没有比我们和她更亲的人了。”
“她男人家现在落魄了,她送东西来,一定是想着以后我们能关照她。”杨大壮道。他比槿婳小几岁,槿婳住在他家那几年,倒没跟槿婳闹什么矛盾。
杨婉儿接着杨大壮的话道,“哼!我听人说她现在可出息了,在十八里街开了妆粉店,她男人又到学馆念书去了,没准不久后,那穆子训就成秀才了。”
李氏嗤之以鼻道:“秀才,就凭穆子训,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杨大壮仗着自己在学堂读过几年书,知道读书是怎么回事,亦道:“没错,秀才是那么容易考的吗?我这么聪明的人都不敢做这样的白日梦。穆子训连他老子的家业都守不住,还想着要考秀才,不是傻了,就是疯了。”
“真是傻了疯了更好,那样没过多久,她那间妆粉店也要关门大吉了。”杨婉儿道。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杨士诚有些心烦地摆摆手道,“她今天人都没来,以后也不见得会来。”
杨士诚说完,心事重重地背手走了。
陈氏望了眼儿子离开的背景,似是想起了什么,微微地抿了抿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