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天有些阴沉沉的,欲雨未雨。

姚氏见槿婳要出门买菜籽,忙递给了她一把旧油纸伞,“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备着好。”

槿婳点头接过,信步往外走去。

惊蛰过了,万物复苏,道上的野草都一改冬时的旧装,绿得有些晃人的眼。

垂柳也抽新芽了,这种形态妩媚的树,一绿起来,比别的树好看。几个小孩正趴在柳树下观看蚂蚁搬家。

这只蚂蚁队伍可谓浩浩荡荡,槿婳远远地便能瞧见它们在地上划出了好长一道线。

俗话说“蚂蚁搬家蛇过道,明日必有大雨到”,看来这场雨是避免不了的,但不一定是今天,或许是明天。

槿婳加快了脚步往集市走去。

这种没有太阳的天气,集市上也显得比平时冷清。

槿婳径直走到卖菜籽的小贩摊前,要了一包白菜的种籽和茼蒿的种籽。

小贩利索地把菜籽包好,槿婳付了五文钱往回走。

路过一个茶摊前,有几个人聚着头在说闲话。

……

“听说杨士诚的婆娘胆子都快要吓破了。”

“怎不请个法师驱驱邪?”

“请了,可那鬼厉害呀!法师一来就不见了踪影,法师一走又现了身,贴了一门的黄符都不顶用。”

“听说那两口子活该,吞了不该吞的钱……”

槿婳囫囵地听着,脸上露出了一丝暗暗的笑意。

徐二娘果真挺有办法的!

这样下去,不用多久,她舅舅应该就会上门来找她吧。

槿婳把菜籽搀回了兜里,没走几步,“沙沙”的,飘起了毛毛雨。

街上多的是没有带伞的行人,见雨来了,都慌着跑到檐下,树下去避雨。

一个卖干果的老人有些手忙脚乱地扯着一快油布去遮摊上的干果。

这些干果一旦淋了雨,可是全都要坏掉的。

老人心里着急,但他年纪大了,手脚不太利索,好不容易把一边遮住了了,刚走到另一边,风一吹,又把刚才盖住的油布扬了起来,露出了好大一角。

槿婳赶紧撑着伞跑了过去,帮他把油布扯好。

弄好了一切后,槿婳又把卖干果的老人送到了一处檐下避雨。

“多谢这位小娘子,小娘子真是大好人。”老人搓着两只粗糙的手,感激地对槿婳道。

“举手之劳而已。”槿婳谦虚地说着。

还好她听了婆婆的话,把伞带上了,要不然都不知这雨什么时候停。

她向老人笑了笑,撑着伞走出檐下准备回家。

身后传来了几声闷闷的咳嗽。

如烟似雾的雨让远处的杨柳的颜色都淡了。

她忽想起,她前世是在柳树飘絮时流落到破庙的,也是在柳树飘絮时噎死的。

死前,她染上了风寒,反复发热。而那时,除了她外,城里还有许多人也出现和她一样的症状。

这种风寒说严重不严重,说不严重也严重。

染上的人起初全身无力,畏冷流涕,后来便是咳嗽,大部分还会出现发热的症状。

有些人不须喝药,多喝热水,卧床休息十来日也就好了,有些人却是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好,而且越往后咳得越厉害,身子也跟着咳虚了。

城里有个名大夫说这是风邪,用连翘煎水喝能够防治。

大家听说后纷纷涌入药店买连翘。

买到连翘一度脱销,连翘的身价也一日比一日水涨船高,从一两十八文直涨到了一两三十八文,最后更是翻倍的涨……

槿婳想到这,下意识地往旁边的一间小药店瞧去。

她想买些连翘备着,摸了摸钱袋却只剩七文钱,七文钱顶多买些连翘渣子。

叹了一气,只得先回家了。

回家后不久,雨倒停了。

昨日新翻的土变得更加松软。

空气里好一股泥土味。

槿婳拿了把小耙子把土面整平,撒下了细碎的种籽。

刚好下过雨,浇水的功夫都免了。

撒完种籽后,槿婳走向天井洗手,洗鞋底上粘上的泥巴。

张学谨房间的窗半开着,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虽不知他念的是什么,但槿婳觉他念书的声音怪好听的,有点像唱歌。

槿婳也念过书,但不过也就三四年时间,认得一些字罢了。

听着张学谨读书,槿婳又有了让穆子训考科举的念头。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穆子训若能考上秀才,那他们穆家也算否极泰来了。

秀才功名虽低些,但强过童生,见了知县不必下跪,还可免除徭役,要是成了一等的秀才——廪生,每个月还能从公家手里领到粮食。

对于许多家境不好的人来说,考上秀才就同脱胎换骨。若非如此,千万士子也不愿十年如一日寒窗苦读。

槿婳正失神中,穆子训走了过来唤了她一声“娘子”。

槿婳往张学谨屋子的方向努了努嘴,穆子训安静下来,听了好一会,低声对槿婳道:“这是《中庸》里的文章,你相公以前念得可比他好。”

“我自嫁给了你,就没听你念过书,等哪天有空了,可得好好念给我听。”槿婳道。

穆子训生怕着了槿婳的道一样,讪讪笑着不敢接话。

槿婳拍了拍手,把手上的水拍干,在穆子训手臂上轻轻一掐,笑着往灶房去了。

*

又下了好几回雨,充沛的雨水滋润着万物,到处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田里的土愈发松软,布谷鸟开始整日整日的叫唤,催促着人们耕种。

二月末,农民都开始忙活起来。

槿婳一直惦记着那两亩田,便提醒穆子训去耕种。

这耕田可比种菜难,穆子训吸取了上回翻地的教训,一早喝完粥后,便到田边去观察别人如何耕田。

到了中午,穆子训顶着太阳回来了。他的裤管上和袖上沾了不少泥巴,脸晒得有些通红。

喝了一碗槿婳递过来的水后,他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吸了一口气道:“我可瞧清楚了,耕田光是人不行,还得有头牛。”

“牛?”姚氏挑眉道。她出生于富庶之家,生来就是大小姐的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嫁给了穆子训的爹后,几乎没离开过穆家的深门大院,对于耕种的事比穆子训和槿婳更一窍不通。

“对,套着犁铧的牛,人在后面赶,牛在前面走。”穆子训比划着道。

“这……咱家没有牛,”姚氏思忖了一会道,“买一头?”

“婆婆,一头牛可贵了,咱们现在买不起。”槿婳尴尬地笑着提醒。

“好不容易买到的地,荒了可惜。”姚氏叹着气道。

槿婳想了想道:“相公,你去问问,这牛有没有人家愿意借的,咱们可以出些租金,等田耕好了,再还给人家。”

穆子训搔了一下头,恍然道:“啊……这事我怎么没想到,我吃了午饭,就到外边问问。”

“不急,明日再问也不迟。”

穆子训于是第二日才出门去借牛。

正值耕种的时节,大部分人家里的牛都不得闲,而且有些人也不愿把自家的牛借人。

穆子训问了一大圈,临近午饭时间,终于有一户姓黄的人家愿意把家里的水牛借给他。

姓黄这户人家,当家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倌,他坐在院子里,和他的婆娘一块剥豆。

黄老倌边剥着豆,边和穆子训道:牛得后天才有空,他也不收租金,只要求穆子训把水牛喂饱了,犁好田再送回来。

穆子训听到他这么说,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连连作揖感谢。

黄老倌皱了皱两道有些稀疏的眉问:“你不认得我了?”

穆子训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认真地打量起了他,摇了摇头道:“恕晚辈眼拙。”

“我跟你爹穆里候小时候就认识,还曾经一起去河里摸过几回虾。你还只会尿裤子时,我去过你家一回。”

尿裤子?那么小的时候的事,他怎记得。

“那年收成不太好,家里的娃饿得都哭不出泪了,我只得去跟你爹借钱。你爹他给了我八两银子,听着是给,不是借。”

“是是。”穆子训感觉黄老倌像怕他跟他要那八两银子,连声说道。

他爹虽为富,但不会不仁,重利,却也不忘义。

生前一些穷亲戚穷朋友找上门来,想借些钱周转,渡过难关的,他爹甚少会拒绝。

这种钱与其说是“借”不如说是“送”,因为都是一些小钱,别人若愿意还就收,不愿意还他穆家也从不去讨。

穆子训接手了家业后,也学他爹仗义疏财,出资铺桥修路更是常事,可哪知世道如此艰难。

穆家一落难,那些拿过穆家好处的人几乎都翻脸不认人。钱收不回是一回事,那些人的忘恩负义才是最令人寒心的。

黄老倌伸出一只粗实的手,抓起了一大把豆,用黄纸包好,递到穆子训面前道:“拿回去炒着吃。”

“这怎么好意思?”穆子训摆手推辞道。

黄老倌拧了拧眉毛:“你爹在时,你穆家是何等风光,何等家大业大,莫说一头水牛就是千头万头水牛也买得起养得起,你都要向老倌我借水牛了,还有啥不好意思的。”

“哎!你这死老头子,不说话没人当你死了。”黄老倌的婆娘赶紧瞪了他一眼。

穆子训知道黄老倌说这话不是故意奚落他,只是恨铁不成钢,倒没生气。

黄老倌被婆娘一骂,摇了一下头,把豆塞到穆子训手里道:“后天记得来牵牛。”

穆子训抿了抿嘴,还想说些什么,可一时间又不知能说什么,只得紧了紧手中的豆,转身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