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第二日,天蒙蒙亮,穆子训在模模糊糊的睡梦中,先是听到了大公鸡的“喔喔”叫,大公鸡的叫声停了,紧接着耳旁便传来了一阵哭声。

他一个灵激睁开眼,看见槿婳披着发坐了起来,在他旁边抹着眼泪。

有些不知所措道:“娘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哭了?”

槿婳撩了下鬓旁的头发道:“我做了个噩梦,梦见公公了。”

“啊……你梦见爹了。爹是变成鬼吓你了,还是骂你了。”

“你这个不正经的。”槿婳瞪了他一眼。

“那你怎么哭?我记得爹在世时对你挺好的。”

“公公自然对我好,不对我好,他怎么会给我托梦。”

“托梦?托的啥梦?”

她就等着他问这个问题,马上严肃道:“公公在梦里跟我说,过段时间那个叫胡定仁的会拉你入伙做什么木材买卖。他要我转告你万不可答应,因为那是个陷阱。你要是答应了,不但血本无归,就连……就连命也会搭上去。”

穆子训认真地听完,忍不住笑了,“你这做的什么梦,胡兄是个老实人,不是骗子,而且他那天也没跟我说什么买卖。”

“公公特意来托梦,岂会有假。”槿婳见他不信,心里一急,又假装哭了起来,“我在梦里也把这话跟你说了,结果你不信我,偏去信那个胡定仁,还把咱这宅子都抵出去,后来我们只能露宿街头,我还活活饿死了……”

说起“饿死”这两个字,槿婳又想起了她上一辈子临死前的惨状,假哭也变成了真哭。

“哎呦!娘子,你怎么尽做些不好的梦。”穆子训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一定是最近太累了,心神不宁的,才老做这种噩梦。”

槿婳抬起头,双臂搂过他的脖子道:“你答应我,不管那个胡定仁怎么说,怎么哄,你都不许动了和他合伙做买卖的念头。”

“我现在都这般穷了,胡兄要找人做买卖也不会找上我。”穆子训觉得槿婳简直在无理取闹。

“那难说,咱家这宅子可值钱了。反正你给我记住了,不管如何,都不许把宅子抵了卖了,要是他在你面前提买卖的事,哪怕只有一句两句的,也证明公公这梦托的是在理的。”

穆子训怕他不答应,槿婳会不依不挠,赶紧点了下头道:“得,我记住了。”

“你别嘴上随口说说,一定得牢牢记在这。”槿婳指着他的心口道。

她知道穆子训不太信什么“托梦”,但她话都说到这了,往后,只要胡定仁一开口跟他说要合伙做买卖,穆子训一定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刚才所说的。这番巧合下去,就算他再拿胡定仁当好人,也会忍不住怀疑他的。

她都有些佩服自己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

“好,我记住了,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睡吧。”槿婳把他推倒在了床上。

“娘子……”

槿婳打下了他不安分的手,拢了拢头发道:“天亮了,我去熬粥烙饼。”

他们昨日才带回一大袋米,今早的粥,她一定要熬得浓浓的,香香的。再烙几个大大的芝麻饼,让婆婆和相公都能吃个饱。

把珍珠耳坠当掉得到的三两银,买了米,面粉鸡崽后,剩下的还能撑一段时间。只是眼瞅着年也快到了,今年的年货还没有着落,未免有些令人发愁。

别的不说,对联,鞭炮,腊肉之类的总该要有吧!没有这些,年过得没有年味呀!

那租赁的告示昨日贴出了,十二月里,怕是也没有人会来租房。

思来想去,槿婳决定再跑一趟娘舅家。

她娘本姓杨,娘舅是她娘的弟弟,叫杨士诚。杨家之前穷哇!她娘还活着时跟槿婳说她小时候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而且就从来没吃饱过,外公外婆又偏心着舅舅,有啥都是先给舅舅。岂料舅舅长大后没什么出息,反倒是她娘命好,嫁给了她爹。

她爹是个做生意的好手,向来家道殷实。一次到她娘村子里去办事,恰好碰见她娘在溪边浣衣,只一眼,他便看上了她娘,也不嫌弃她娘家里穷,就那般三媒六证,八抬大轿的把她娶上了门。

直到今日,那村子里的人说起这事,都羡慕得不得了。

她曾经问过她爹,如何就看上她娘了。

她爹笑着道:你娘长得美。

没错,方圆十里再没有比她好看的人了,哪怕是后来她上了年纪的,看起来也美。穆子训也常说她好看,可她知道跟她娘比起来她还差得远呢!

自从她娘嫁给了她爹后,真正是过上了好日子,一年后便生下了她。

她爹和她公公是好朋友,棠家办满月酒时,她公公和婆婆都来了,见了在襁褓里的她长得玉雪可爱,便说要和她爹她娘结成亲家。

她爹觉得这是“亲上加亲”,哪有不答应的。

所以她和穆子训订的是娃娃亲。穆子训只大她两岁。

她娘成了棠夫人后,原本连正眼也不瞧她娘一眼的舅舅开始频频到棠家来。

她爹没有兄弟,她娘又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帮衬的事自然是少不了的。于是她舅靠着她爹日子也越过越好,没几年还在城里买了房子。

她爹死后,她娘带着十一岁的她,无依无靠的。舅舅便建议她娘把所有的房产田地都变卖成钱,带着女儿到他那去住。

她娘思来想去,便依了她舅舅的话。到舅舅家去的那几年,直到她出嫁,舅舅一家对她和她娘都算好的。毕竟那段时间她和她娘住在他那,没少给舅舅钱。

她嫁到穆家后不到一年,她娘就去了,那时穆家如日中天,槿婳虽然隐隐明白舅舅吞了她娘的遗产,但她当时又不差钱,没想着要跟他要回来。公公更不会惦记那笔遗产了。

有次舅妈来穆府看她,她随口说起了她娘遗产的事,结果舅妈赶紧苦口婆心地和她道:她娘留下的钱,她和她舅不是要私吞,是帮她放着存着。因为她现在都嫁到穆家了,这笔钱现在给了她,便是进了穆家的口袋。可万一哪一天她和穆子训感情不和,穆子训要休了她,她爹和她娘又都不在了,她靠谁呢!钱放在舅舅家,是她们心疼她这个没爹没娘的外甥女,给她留后路呢。

槿婳那时还不满十五岁,虽然嫁了人,但心性跟孩子差不多,就那样被舅妈哄住了。日久天长的,她渐把这事忘了。

后来,穆家落难了,她才又想起那笔钱。可舅舅和舅妈都变了一张脸,说她娘死时哪有给她剩什么钱,便是那丧葬费还是他们自己出的,到现在还欠着几十两,他们不找槿婳要钱,槿婳就该偷笑了,还敢来跟他们要那子虚乌有的遗产。

槿婳当时听到他们这么说,差点气得吐血,舅舅舅妈让门房把她赶了出来。穆子训见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气得直上门和他们讨要说法,结果却受到了他舅和门房的一顿辱打。

这是今年七月里的事,这事后,她彻底看清了舅舅和舅妈的为人。

但这事就这样算了?她不甘心。

她得再去找他们。

这次她不直接找舅舅舅妈,她找她外婆陈氏。陈氏已经六十八了,人老了,比较容易心软。她就到她外婆面前去哭,边哭边喊她娘命苦,她不信她外婆受得住。

槿婳打定了主意,却没把这事告诉穆子训。她怕穆子训不让她去,便说谎她是要到市集上去逛逛。

穆子训不疑有她,让她去了。

槿婳出了门,便直往她舅舅家去。

她舅舅能有今日全靠她爹当年扶持,便是他现在住的宅子,也是她爹花了大半的钱帮他置的。谁知道这帮来帮去,没帮出“亲上加亲”,却帮出了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槿婳远远瞧着她舅舅家那座大宅子,心里就一阵恶心。要是她爹和她娘在天有灵,知道他们走后,舅舅这样对他们的宝贝女儿,怕是也会愤恨当年错看了他。

陈氏住在宅子后边的那座屋子里,那里有个小门,于是槿婳便往小门去了。

她站在门口透过门缝往里边看去,正巧见她外婆从门内走了出来。

她身体还算硬朗,在屋子旁种了不少菜,还养了只猫,现在那只猫就懒懒地卧在一张四四方方的板凳上晒太阳。

“外婆。”槿婳对着门缝喊她。

“外婆,我是二丫!”

她外婆听到了她的声音,手脚利索地走了过来,隔着门道:“哎呀!二丫,你怎么到这来了?”

“二丫”是她娘给她取的乳名,她外婆一直都是这样喊她的。

“外婆,二丫现在日子太难了,家里没有吃的了,再过几天二丫就要饿死了。”槿婳可怜地道。

她外婆不敢开门,叹了一气道:“你跟俺说这些有什么用?都是那个穆子训害的,那么个大男人一点用都没有。之前见到你,俺就让你改嫁来着的,你偏不听呀!你自己犟。钱不好赚,两条腿的男人还少吗?就算去做妾,也好过跟着那穆破落户。”

“外婆,天地良心,要是没有我爹和我娘,你和舅舅们有这样的好日子过吗?便是我嫁到了穆家,穆家还没落难那几年,先别说过年过节,就是平日里何曾少了你们什么?如今穆家落魄了,你们个个翻脸不认人也就算了,舅舅跟舅妈怎可丧尽天良,把我娘留给我的财产都吞了。难不成见我这个唯一的外甥女饿死了,他们就安心了!”

“士诚他这事做的是有些过了,但俺有什么办法?俺年纪一大把了,已经管不了他了,你舅妈又那么泼,都敢给俺甩脸色,俺也难呀!”

“外婆,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你想想我娘,我娘从小到大多乖多听你的话,家里的杂活累活都是她帮着你干的。你有一回得了重病,舅舅他们都说治不好了,连棺材都给你备下了,是我娘坚持要救,照顾了你一个多月,你才又活过来的。外婆,你想想我娘呀!我娘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呀!她走了,你就任由别人欺负她女儿吗?外婆你忍心吗?”

她外婆听到她这么说,眼睛也有些红了,转身从屋里拿出了一个手帕,包着三两银子从门缝底下塞出去道:“小丫,不是外婆狠心,连个门都不让你进。外婆老了,外婆没有办法了,你拿着这三两银子去买些米面,省着点吃用啊!以后莫再来找外婆,这三两银还是外婆偷偷省下的。要是被你那泼皮舅妈知道了,会要俺的老命的,俺现在打她打不过,吵她也超不过,士诚他个没良心的,有了媳妇忘了娘。”

槿婳犹豫了一会,接过了那三两银子。她不知道外婆说的是不是真的,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外婆可厉害了,全家老小都被她拿捏着,舅妈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娘,你蹲在门下做什么?”她接过银子刚站起,忽听到里边传来了舅舅的声音。

“没什么,看见这有很多蚂蚁,怕是白蚁把门蛀了。”她外婆答道。

“别看了,最近你那儿媳妇整日里吵着头疼,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有哪个郎中治头疼很厉害吗?赶快告诉我,我好去请他来治治……”

槿婳听他说话声越来越近,知道他往门边走来了。

她怕她再待下去会被发现,连到手的三两银子都没有了,便赶紧拿着钱跑了。

跑进了巷口后,一没注意她迎头便撞上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