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未至,连绵的阴雨已下了一整日,到了黄昏,雨还未停,却刮起了风。
风夹着雨吹进了一座塌败的破庙,把靠窗的一块地打得更加湿漉。梁下的蛛网在风里摇摇晃晃,粘在网上还来不及被蜘蛛吃掉的死蚊子,顺着这场风,虽暂时摆脱了蛛网,却飘飘荡荡地落在了一个女人沾着泪水的长睫上。
棠槿婳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迟钝地觉有什么落在了她眼睛上,弄得她左眼很不舒服。
抬手去抓,食指与拇指一撮,那干瘪的死蚊子顿时成了一团小黑粒,再一捻,这小黑粒便落在了脏兮兮的地上,与万千尘土混在了一块。
“咳咳。”她无力地咳嗽了起来。
饿,好饿,前胸贴后背的饿。
强烈的饥饿感让她再也提不起劲来。
她的手蓦然地垂到了地上。
已经快两天没有吃东西了,她饿!
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遭过这个罪。
她还没出嫁时,她们棠家丰衣足食,虽然她只是个姑娘,但却是家里唯一的姑娘,爹和娘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何曾让她饿过。
唯一一次饿肚子,还是她八岁时,因为和爹娘生闷气,赌气不吃饭的。
她已经记不太清,小小年纪的她是因着什么事发这么大的脾气,但她记得那种饿的滋味。
无力,空虚,头发重,脚发软,然后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被抽走。起初肚子还会咕咕叫几声,后来,饿到连肚子都反应迟钝了,便也不觉得饿,但手脚却开始发冷,脑子一片晕沉,整个人好像立不起来的纸片,很快就要垮下了。
哎!她棠槿婳就是个天生禁不住饿的人。所以那一次到了半夜,她便偷偷跑到厨房去找吃的了,她还记得灶上点了盏桐油灯,她打开沉甸甸的锅盖,带着竹香味的屉里放了好几个肉包子,还有只油辣辣的酱肘子和一碗米汤。
她两眼放光,抓起肉包子猛地便塞到了嘴里,结果却因为吃得太急,有些咽到了,憋得脸都红了。还是娘及时赶来,给她灌下了那碗汤,又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她才没被噎死。
她那时不懂为什么娘来得那么及时,后来才知道娘一直在偷偷注意着她,那些热乎乎的肉包子,酱肘子,米汤,也是娘怕她饿,特意给她备下的。
可惜,她的爹和她的娘都不在了,如果他们还在,她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后来,她嫁给了穆子训,她的公公穆里候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富商,她过着人人称羡,锦衣玉食的少奶奶生活,就更没挨过饿了。
别说她,就连她养的那只猫,一日三餐吃的都比乡下人家好。它走路肚子一晃一晃的,全身都是富态的模样,叫起来也很是威武霸气。
可谁曾想,公公死后,她的丈夫穆子训会那么不中用。
这才几年,偌大的家产就被败光了,骗光了,连他们最后的栖身之所——穆家那座老宅子也被人诓走了。
回忆起这一切,无力,愤恨感从棠槿婳心底深处袭来。
今天,是她随着穆子训住到破庙里的第九天。
他们身上早就一文钱都没有了。最近还老是下雨,下雨,下得到处都是湿的,下得外边都没人走动了,也下得让人绝望。
这种时候她偏还染上了风寒,反复发热,又请不起大夫,吃不起药,简直是雪上加霜。
中午过后,雨小了点,穆子训便冒着雨出去了,说要给她找吃的。
他说这句话时,两眼通红,塌陷无肉的两颊还一抽一抽地。
她感觉穆子训是觉得她不行了,想给她找口吃的,免得她空着肚子到了下边,成了饿死鬼,不好投胎转世。
可眼瞅着天一点一点地暗下了,他怎么还没回来?
难道是出事了?
不,她累了,她没有心情去想他是不是出事。
“踏踏踏”,一阵急促的,淌过坑坑洼洼水沟的脚步声传来。
穆子训回来了。
他全身都湿透了,凌乱的头发紧紧地贴在鬓边,但他大大的亮亮的眼睛里却有些许笑意。
他护着胸口,拖着那双破旧,连大脚趾都包不住的黑布鞋,有点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
他蹲下,抹了抹脸上的水,又嘟起嘴,把手稍微吹干,宝贝一般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白纸包。
白纸包打开,里面是个被压得有些瘪,却冒着麦香气的馒头。
“娘子,快吃,还有些热呢!”穆子训把馒头放到了她嘴边去喂她。
她闻着那馒头香,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赶紧伸嘴往前一咬,却只咬到了一小口。
这一小口简直是要她的命。
她饿,她不管,她只想吃东西,她要吃东西,她要大口大口地吃东西。
她撑起一口气,从穆子训手中抓住了馒头,风卷残云间便把那整个馒头塞进了嘴里。
磨动牙齿,还没嚼几口,她发现她好像被噎住了。
就像小时候吃包子被噎住那样。
不是好像,是真的。
她真的又被噎住了。
窒息,无力的窒息感卡住了她的喉咙。
让她喘不过气来!
啊……娘……
啊……她的心怎么跳得这么厉害……
啊……该死的穆子训……居然被吓得只会发愣……
不,她不想就这样死了!
至少,得让她把馒头吞下去……
她等这个馒头整整等了两天!
她不想做饿死鬼……
绝望无力地挣扎中。
她……棠槿婳……因为一个馒头……彻底咽气了,享年二十一岁。
在咽气的那一瞬,看着穆子训那张被吓的惨白如插在坟前蜡烛的脸。
她发誓要是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绝对不要再嫁给穆子训这个不靠谱的家伙了……
*
“槿婳,槿婳……快醒醒,你怎在这睡着了。”
模模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叫她。
这声音好像是她婆婆的,她记得她的婆婆姚氏在穆家老宅被诓走后就气得吐血身亡了!死时眼睛都没合上。她把她娘留给她的金镯子当了,才勉强买了一口薄棺材,把婆婆葬了。
即便是她自己,也在破庙里被馒头噎死了。
难道这里是黄泉,她们在底下碰面了。
棠槿婳心里一动,赶紧睁开眼来。
婆婆姚氏穿着一件紫色的绒褐袄子,梳着常见的圆髻,半弯着身子站在她面前,抚了抚她的肩膀,皱着眉叹道:“咱家的日子愈发难了,有了上顿愁下顿,也不知训儿到张家去借到了银子没有,不然家里的米撑不了几天了。”
天气冷,她边说话,边往外喷着白白的雾气。死人可喷不出这样的白雾!
张家?借银子?那不是去年十一月末的事吗?
这事她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穆子训非但没有借到银子,回来时还因踩到了一只烂南瓜,在半路上摔了一大跤,把下巴都磕肿了。
棠槿婳瞪大双眼往四周看去,她现在坐在天井旁,右边是绘着牡丹九鱼图的厅堂,左边是剥了红漆的木门,头顶是淡蓝的天空和灰黑的瓦檐,暖和的阳光照在她搁在大理石的腿上,烘得她膝盖都有些微微发热。
没错,她现在在穆家老宅子里。
按婆婆适才所言,时间是春节还未至的十一月。
她真的重生了?
“槿婳,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一愣一愣地。”姚氏奇怪地看着她。
“婆婆……”槿婳强忍着激动唤了姚氏一声,悄悄地用力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好痛,她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痛,她还活着。
虽然她没有重生在她未出嫁前,也没有重生在她刚嫁给穆子训,穆家仍家财万贯时,但至少她还活着,婆婆还活着,她们还有这间可遮风挡雨的老宅子。
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呀!
她,棠槿婳,发誓——这一世绝不再重蹈前世的覆辙,她要努力活下去,让全家人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