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chapter 47

这具尸体是杨映蓉的。

平康伯得了信找到?这里的时?候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圣安司的人手脚快,已经?把这里处理成了一片平坦山地,他们找到?了东西就不再向?山里搜寻,几十?个穿黑衣的人静默地立在平地上,乍一看去有点惊悚。

那?具女尸被妥善地放在地上,底下垫着的竟然不是寻常铺设的白布,而是长宁侯的外裳。而长宁侯本人靠在边上一辆马车的阴影里,没有说话,看到?他过来了,只是微微抬了抬头。

平康伯步履艰难地走上前去,颤抖着跪在尸体前,半晌没说出话来:“……”

“未敢亵渎小姐仙身,只是简单地看了一下。”叶轻舟垂眸看着手里的簪子?,语气淡淡,却?丝毫不留情:“扼喉而死,下手的人没练过武,手下虚浮无力,所?以给了杨小姐挣扎的机会,她指缝里有血,应该是在挣扎时?抓伤了凶手。而她面上有很多?的掌掴伤痕,我猜也是凶手所?为,凶手没有习武,虚浮无力,却?能在她脸上留下这样深重的伤痕,想必打了很多?记,这是出于某种仇恨情绪的行?为,应该与杨小姐认识——结合前情,我建议伯爷回去该看看王大公子?身上有没有抓伤。”

平康伯茫然道?:“什么?”

“安国公府几个主子?都知道?安国公对杨小姐所?行?的逼迫之事。”叶轻舟仔细地擦着那?根簪子?上的污渍:“没道?理王大公子?不知道?,何况王大公子?态度奇怪,几番阻拦,不像是对妻子?有感情的模样。设想在王大公子?看来,妻子?勾引生父失贞,他不能阻拦报复生父,一腔怨愤之情要向?谁发泄呢?还是任由妻子?留在家?里,将?这种关系维持下去?王大公子?为人古板,性情急躁,不像是能忍得下这种事的人。”

平康伯将?女儿的尸身抱在怀中,紧贴她冰冷的额头,热泪滚滚而下:“……”

“那?他……”平康伯哽咽难言:“王敬为什么说我女儿是在京郊,被暴徒……而死!”

“一来是为了遮掩真相。事发地远,下过两场雨什么线索都被抹平了,也很少有人知道?京郊附近其实没有山匪。”叶轻舟仰起头,感觉有点累了,喉间也有些痒,隐隐泛着甜腥味儿。他轻咳了两声,才道?:“二来是希望所?有人知道?,她是‘失贞’而死吧。”

平康伯握紧了拳:“你怎么知道?!”

“您掀开杨小姐上身裙裳就知道?了。”

叶轻舟做了个手势,所?有圣安司的人都齐齐转身迈出了三米远,意在绝不回头失礼于小姐。

平康伯颤抖着掀开了女儿的上衣,瞳孔骤然放大:“这是!……”

只见杨映蓉上身被人用血写?了四个字‘失贞贱人’,字迹虽不好看,但笔锋凌厉,怨毒之意满满。

叶轻舟道?:“伯爷比我更了解大公子?笔迹。”

这女孩一生凄苦悲惨,幼时?生亲不在身边,过得不好,后来父亲回来,成了伯小姐,好歹算是享了两天福,又因为规矩学得不好而被嘲笑。

嫁了人,以为是清贵人家?,结果却?是虎狼之地,公爹好色,强迫于她,夫君愤恨,亦对她发泄恨意。

当父亲的教她贤淑,教她温婉……唯独没教她怎么保护自己。她年幼无助,一条脊梁,总是不敢站直。可?话又说回来,她只是个未及双十?年华的女孩儿,世事险恶,又哪里是她有办法的?

这世上,权势高?如?长宁侯,武功高?如?苏照歌,拼搏奋力如?平康伯,都活得跟头把式,未见得谁比谁更轻松。

平康伯抱着女儿的尸身仰天嘶吼,好像在喊些什么‘王敬小儿’‘我必杀你’之类的话……叶轻舟没再听了,他头痛欲裂,那?奇诡的病症第一次如?同附骨之蛆阴毒而来,他浑身上下哪里都痛,几乎要站不住了,能撑着一口气把杨映蓉这件事交代完是最后的精神?。

自己尚且不能周全的人,有什么心去听旁人的苦痛呢?

喉间一甜,他呛咳了两声,吐出口血来。冬至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一把扶住了他,将?他扶上了从?护国寺门口赶来的马车。

这是从?小就跟着他的旧仆,这世上现在除了自己还有谁能记得照歌?当年长宁侯府的仆婢上上下下被他杀了个干净,只有冬至还记得那?个把燕窝端到?他书房前,被他两个字就伤了心的小姑娘了吧?

冬至扶着他,惊骇地发现侯爷的手竟然在抖。叶轻舟喘了口气,半晌竟然笑出声来了:“冬至,他没死。”

冬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侯爷紧紧握着手里的一根簪子?,那?簪头锋利锋利,早刺破了他家?侯爷的手掌,红殷殷的血顺着手掌流了半个手臂:“侯爷!”

“我没用啊。”叶轻舟森然道?:“我竟然容他逍遥了十?年。我有什么脸面去见照歌?”

除了当年郡主刚刚过世后那?段时?间,侯爷有如?疯魔,冬至有十?年没听过叶轻舟这样的语气。他骇的不敢再说什么,默默地在马车厢内跪下了,抽出了一卷绷带,将?叶轻舟的手拿过来为他包扎。

“起来。”叶轻舟漠然看着自己已经?被血染透的袖角:“发信去圣安司,二司长谢卿和四司长郭韶都在外办事,传令他们处理干净手头上的事,两天内回京。”

冬至默默把伤给他缠好,不敢再多?说什么,转头便去了。

那?些好日子?啊……叶轻舟靠在向?前驶进的马车内壁上,感觉天旋地转。

怎么都那?么短呢?

*

满地焦骨。

天地旷大,目所?及处皆是惶惶黑影,脚下所?踩焦骨黑土依旧冒着烟。血、墨、木材、绸缎和人体被大火焚烧后混合成一种让人几欲作呕的气味,直冲头顶。

“她最后都在叫着你的名字啊。”

惶惶黑影中有人笑着说。

叶轻舟站在焦土上,面无表情地听着。

“不愧是岳国公的血脉,直到?最后,都没有说一个字。你没见到?,真是太可?惜了……她被打得很惨呢。浑身都是血,就在这里,就在你脚下。你来晚了呀叶轻舟,你没有救下她。”

那?声音几乎是甜蜜蜜的。

“你好啊,你目光独到?,你赢到?最后,你说的话永远都能兑现。”

“但我听说你曾对她发誓,永远对她好,永远保护她。你永远保护她?哈哈哈哈哈。”黑影似乎忍俊不禁,张狂大笑起来:“你低头看看吧叶轻舟!你废物,你没用!长宁侯?从?龙之臣?权势?战功?有什么用呢,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有漆黑的女体从?焦土地上挣扎而起,攀上了他的腿。那?面目模糊不清,只有身上的绣着云雾与桃花的外裳似曾相识……

叶轻舟轻轻伸手抚摸上那?尸体的脸,可?那?尸体却?突然暴起,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掌,撕咬起来。

“我……”叶轻舟轻声。

“你永远找不到?她,上穷碧落下黄泉,你再也不能见到?她了。”黑影笑道?:“可?你又能做什么呢?”

“我也快要死了。”叶轻舟俯下身,拥抱住漆黑的女尸,他轻声细语,声音里甚至也含着些笑,好似在对深爱的情人许诺:“我再也见不到?她……”

“……但你一定陪我上路。”

夜风寒凉,他突然惊醒了。

是个梦。叶轻舟靠在屏风上,头痛欲裂。他下午在这里看情报来着,一直到?傍晚……没想到?就这么睡了过去。

满地都是乱滚的情报册子?和他随手记下来的东西,不知道?他睡了多?久,夜色已深,却?没人开灯,屋里一片漆黑。叶轻舟按着头,却?不想起来,也不想接着看情报,他静静靠在屏风上,转头看着窗外的月色。

‘两情相悦。’

‘十?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你身前身后,我竟都没有为你做到?什么。叶轻舟任凭头痛肆虐,丝毫没有叫太医的想法。至少在此时?此刻,这么剧烈的疼痛令他心安。

门扉‘吱呀’一响,好像有什么人进来了。叶轻舟坐在一片黑暗的静默里,没有心情管究竟是谁在此刻进来——不如?说,此刻就算有谁来给他一刀,他也是无所?谓的。

直到?进来的那?个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红色绣梅花的裙袂,水沉香,依稀是多?年前熟悉的家?常衣裙,总有人等他等到?深夜,备很多?他可?能不吃的夜宵。父亲嫡母都冷淡,那?片红色的裙角是他对‘家?’最初的概念。

温暖,被人爱,被惦念。

叶轻舟静默无声地慢慢抬头,顺着那?片裙角向?上看去。

还是十?八岁样貌的小姑娘就蹲在他身前。当然了,他今年已经?快到?而立,而郡主却?永远停留在了十?八岁,他想不出来她长大后的样子?。

他们年少结发,恩情甚重,本该并肩老去的。

本该。

岳照歌轻轻把手覆在他的手上:“……世子?爷。”

这一声出口,仿若洞穿了十?年来阴暗幽深的岁月。

叶轻舟没意识到?自己笑了一下:“……”

“好吧,您已经?是侯爷了。”岳照歌无奈地皱了皱眉,她那?么美,那?么可?爱,自己当年为什么没有多?看看?

“您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呢?”叶轻舟轻声说:“照歌。”

岳照歌为难地笑了笑。叶轻舟恍惚想起来,是了,她没叫过自己的名字,自己也没叫过她的名字。

“对不起。”良久,叶轻舟说。

岳照歌说:“夫妇一体,不问福祸。”

叶轻舟笑起来,笑着笑着感觉到?泪水顺着脸庞滑落下去。

“您该去睡觉了。”岳照歌轻声道?:“您的身子?熬不住的呀……”

“不想睡,都是噩梦。”叶轻舟道?。

“苏姑娘不是很好吗?”岳照歌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坐下:“您知道?我已经?死了。而我是这世上最希望您往下走的人,遇到?新的,更好的人……去找她吧,睡个好觉。您知道?这世上有些事,一旦错过就来不及。”

叶轻舟侧了侧身子?,将?自己的头搭在她肩上。当年小郡主总喜欢把脸埋在他肩窝里,他嘴上不说,但其实她每次这么做,他都很窝心。

“不了。”叶轻舟轻声说:“我这一辈子?有过您,很满足。”

“侯爷?”黑暗中突然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叶轻舟和岳照歌一起抬头看去,看到?了在流风回雪楼忙了一天刚刚回来的苏照歌。

苏照歌看着孤身一人坐在屏风前的叶轻舟,疑惑道?:“您跟谁说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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