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chapter 28

和国公府地处通云端一街,乍一看去似乎比长宁候府荣耀更甚。当年第一代公爷雄心壮志,曾辅佐两代英主,才打下今日的家业。但自他之后,族中子弟却渐渐凋零,再没出过什么才能与野心兼备的孩子,逐渐便退出了权力中心。

但也因此一直被皇家厚待,全族一直被放在翰林台和文人打交道,虽然不涉权力党争,却声名极盛,很清贵。

倒是与一开始就韬光养晦,几代后却突然杀出来一个叶轻舟的长宁候府不同。皇帝也曾经提过要不把长宁候府挪到通云端一街,也符合叶轻舟如今的身份,被叶轻舟婉拒了。

皇帝总是很窝火,想赐给叶轻舟点什么东西他都懒得要,倒是老去内务府跟后宫娘娘们抢翡翠跑得勤。

顾明轩领着自家幕僚站在和国公府大门口恭候长宁候,远远只见一辆雕金嵌玉的奢华马车慢慢驶过来,逐渐能看清马车前挂着一个画着怒放寒梅的牌子。

确实是长宁候府的马车了。京中人家出行,习惯在马车前悬挂名牌,通常要么是爵位,要么是姓氏,以提醒别人自家何处。

而满京城的权贵中只有长宁候骚里骚气,不与常人同,要画朵花。

顾明轩皱眉道:“不过一辆马车,却雕金饰玉,连一个名牌也要出个风头。就算是侯爵也太过……性喜奢华又轻浮,真不知道兰卿看上他什么。”

幕僚抚着长须道:“性喜奢华,却也有真本事。何况听说长宁候风姿出众,实在是顶顶漂亮的一个人,难怪大小姐喜欢。大公子莫急,咱们还是等见到侯爷本人再说。”

说着话,那马车便晃过来了,停在和国公府门口。赶车的马夫穿着利落,跳下来后取下一个脚踏放于地上,随即姿态顺服的俯身,递上一只手。

顾明轩注意到那马夫头上的簪子也是羊脂白玉的,刚想皱眉,却被接下来看到的一幕惊到了,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只见马车帘子被一只戴着一个翡翠扳指,两个嵌宝戒指的手十分娇弱无力地掀开,人还没出来,就似乎被掀帘子这点风吹到了,当即听到了里面传来两声轻咳,并一声作里作气的抱怨:“哎哟,好大的风,可吹死本侯了。”

随即长宁候出了马车,下车的时候搭住了马夫递上来的手,柔柔软软地下了车,姿态活似一个寡了三十年的老太后。

就算老太后也未见得有他戒指戴得多!他另一只手上同样有三个戒指,样式倒不女气,只是又是翡翠又是玉髓又是宝石,奢华是绝对不让了。再一看他整个人,只见一身灿灿的玄色浮光锦,金线密织暗花,绝不是寻常手笔,腰上粗略一看挂了五六个香囊,深秋的天,还装模作样地插了支墨玉折扇!

确实好姿容,确实好作精。

顾明轩简直要被他闪瞎,脸都要裂了,还是身后幕僚偷偷捅了捅他,才恍然回神,上前见礼:“侯……爷安好。”

叶轻舟娇无力道:“本侯安好,近来身子不适,大公子莫见怪。”

说完这句话他又咳了两声,随手抽出了一张绣着兰草的帕子甩了甩,按了按唇角。他走近时便带来浓郁的水沉香气,顾明轩生平最恨男人熏香,简直用尽了必生的忍耐才没有把眉头拧成疙瘩。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侯爷今日赴宴,真是令我顾氏蓬荜生辉,侯爷这边请。”

叶轻舟带着冬至跟顾明轩穿过回廊,一路听得人声渐大。而后面前突然开阔,一块青石立在廊下,上书‘风露台’三个字。他不禁一愣。再抬头只见夕光铺天盖地,云上云下都是火一样热烈。迎面入眼的是一片巨大的广场,长宽各三百步,以漆成枫红色的木板铺地。广场边缘处散落着设于地面的席位,中间不设隔断,很是自由。

正是夕照将收的时候,晚风中落叶潇潇而下,十数个少女在风中起舞,白裙凛凛,裙摆上绣着大片的波光。

叶轻舟停步。

舞姬们云髻高耸,肌肤明净,妩媚眉目上饰以胭脂与金箔。帝都女子大多身量娇小,可这群舞姬们却高挑秀丽,裙下踢起的长腿修长有力。

看着倒像是关外女子。但帝都人口往来繁多,舞姬都是贱籍,可以被随便买卖,就算是关外人,要说是被贩来的也说得通。

顾明轩心想又怎么了,疑惑问道:“侯爷?”

叶轻舟道:“这些白裙女子们看来与寻常舞姬不同。”

“我想着既然是要招待侯爷,所以不敢找寻常货色来应付,今夜献艺的一干人等皆是帝都一等一的人才,只盼侯爷不要嫌弃才好。”

叶轻舟:“大公子言重。我武人出身,在关外粗糙惯了,哪敢嫌弃什么。”

顾明轩眼角一抽,目光隐蔽地从他的戒指,香囊,折扇,周身布料上掠过。

‘粗糙惯了’。

叶轻舟性好雅乐,不禁又道:“和国公府不愧百年世家,一路走来不看别的,光说这‘风露台’就不是寻常气象。”

顾明轩:“不瞒侯爷,家父生平并不爱诗书,早年便令人修了这‘风露台’,以做往来宾客宴饮之用。这里还不是最佳的观舞之处,侯爷请随我入席。”

顾明轩之前打探过长宁候日常,可惜长宁侯每天都在京城里到处瞎走,就跟个大牲口一样,没进茫茫人海根本摸不到人影。因此打探到的消息也非常浅显,只探听得长宁候似乎不太爱交际,于是排席位时便将他位置排在最上首,远离一切不必要的寒暄。

顾明轩倒也不在他旁边坐陪,把叶轻舟安顿好后便起身离开了,只把那幕僚留下伺候,叶轻舟不挑他毛病,倒似专心看起了歌舞。

叶轻舟回头看了那幕僚一眼。这人名叫罗易生,本是河间名士,据说没什么别的本事,唯有看人最准,五年前进京,投到和国公府门下,做了个西席。

大公子是心疼幼妹太过而失了判断之心了。罗易生在叶轻舟回头看他时微微行了一礼,并不出言。

长宁候只是最寻常打量,可这一眼看过来却很含笑婉转,简直就像是在看自己的挚交好友一般情切。

在罗易生看来,如果说长宁侯有什么一眼能看出来的不适合,那就是长得好——这男人长得太好,眉目含情,看天地众生都情深意重,又太风流,举手投足都漫不经心。千百出戏文写出千百种薄情郎君,每一位都是他的样子。

确实是张跟女人讨债的脸,可这样的风流情多,哪能是一心一意的良配呢?罗易生暗暗叹了口气。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大约分不清自己在他心里是什么地位吧?看万物有情,即对万物无情啊。谁在他心里会是特殊的?

罗易生又看了看长宁侯面前的席面,心下微微叹了口气。

长宁侯面前满桌的珍馐,都不过略动了两口便停,半分喜好也不肯叫人窥探。

叶轻舟撑着脸,心想下午也没吃什么东西,怎么突然胃疼起来了。

此时一位侍女走过来对罗易生低声说了些话,罗易生俯身道:“怕是我家大公子有吩咐,草民先告退,侯爷莫怪。”

叶轻舟没回头,懒散地挥了挥手:“罗先生自便。”

罗易生一惊,心想大公子根本没介绍过自己,他怎么知道自己是谁……

圣安司。

罗易生一路出了亭子往大公子那里去,一路穿过各路牛鬼蛇神,感觉自己脑袋都要大了。

这场宴会他是用了心的,不独席面精致,因为长宁侯喜舞乐,特请了流风回雪楼的姑娘们来献艺,又因探得长宁侯生性不爱交际,就将他的席位与其他人分开避免交流……等等等等。

为了不显得谄媚,明明意在长宁侯,却请遍了京城所有勋贵子弟——天知道这些少爷多难伺候,罗易生这辈子最不乐意伺候小孩。

然而长宁侯丝毫不在意,不因被用心对待而开心,也不因饭菜不顺而发怒,虽然生得一副含情貌,坐在那里,却让罗易生联想起一节老木头,冷玉……这一类的东西。

大公子并不在宴席上,而是在另一处离宴席不远的亭子里,罗易生绕过屏风,便见顾明轩正在亭子中间的桌子上临帖,大约是刚才被吓到了,要回来写字静心。

不过本不应该只有他的,罗易生疑惑道:“小姐这是……”

“跟她说了不行,但是哪里管得住。”顾明轩停笔,糟心道:“早跑出去了看叶……看长宁侯去了。”

大公子与小姐是一母同胞,又兼生母早逝,从小对这个妹子是千宠万溺,万事没有不依的,罗易生也习惯了。

“以你之见,觉得长宁侯如何?”顾明轩道:“我是看不出什么来了,好叫人讨厌的一个人。”

“侯爷确是世间难得的风流人物,可心境冷淡非常,怕是不好结交。”罗易生道:“声色不能动情,享乐不能动意,有礼徒在其表,欲求只在风月,依在下看,不是小姐的良人。”

照理说就算长宁侯深受圣上宠信,权势滔天,可和国公府也是老牌世家,不至于讨好——奈何小姐当年在边关被长宁侯所救,自此情根深种,闹了无数次,大公子心疼妹妹,就算不满,也动了结亲的心。

如果是贪图长宁侯权势,倒也罢了,可罗易生知道大公子只是希望妹妹得遇良人。

顾明轩沉默。

“再则还有一点,侯爷父母亲人俱亡,当年也曾娶妻,原配夫人乃是将门之女,可成亲三年便早早走了,死状凄惨。当年京中曾传言,是侯爷命主杀伐不详的缘故。”罗易生委婉道:“这种说法虽然未必全准,但在下以为大公子为小姐计,不得不思量啊。”

顾明轩微微动容,罗易生觑着他的脸色,低声道:“小姐怕是偷偷去瞧侯爷了……到底对女子名声不好,要不要去把小姐叫回来?”

“不必了。”良久,顾明轩叹了口气:“名声虽然紧要,但终究是外物。那是她年少时的心意所向,就算最后事不可为,怎么忍心不叫她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