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是被人割喉而死,下手的人手上功夫很干净,喉咙上细细一道血线,是一击致命,喷出的血将他自己身上穿的半幅袍子染得湿透。
从伤口上只能看出下手的人用刀功夫很好,伤口干净利落,多余的一点皮肉都没破,两侧同深,完全看不出她用得是什么招式,也看不出她的习惯。
精准,节省,狠辣。
“侯爷可看出什么线索了吗?”有个男声在他身后问,叶轻舟从身体边上退开,随手拍了拍衣摆:“线索太少了,唯一能看出来的是这人身手相当好。”
问话的人是今早接到消息来查案的中城兵马司指挥何玉荣,到的比叶轻舟早,已经查了小半天,见叶轻舟和易听风进来,赶忙让开了路。
圣安司和他们不同,这赵明是怎么死的被谁杀的,私仇还是公怨都不重要,不过只是他们日常处理的一桩案子罢了。但圣安司乃是圣上袖刀,他们掺合进来,难是说这赵明的死因,与朝廷秘事有关,背后的水相当深吗?
何况还是长宁侯亲至……
何玉荣左想右想,又谨慎问道:“下官有一事不明,还请侯爷明示。这赵大人之死,是否背后另有隐情?我等应当如何查?或者……不查?”
如果真的涉及朝堂秘辛,那都是神仙打架,他只不过是小小兵马司指挥,绝不想掺合进去。
“何大人过虑了,您该怎么查就怎么查,不必在意我。”叶轻舟摆摆手,何玉荣仍旧疑虑,担忧道:“侯爷……”
叶轻舟便又道:“何大人安心就好,我与你家谢大人是旧识,总不会害你。你来得比我早,可查到了什么吗?”
何玉荣叹了口气:“下官惭愧,这屋子都快叫我翻烂了,实在是没什么异常之处,杀人者不求财,光为害命,我本来以为是不是官场上惹到了什么人,可您也知道,员外郎这位子……何况赵大人待人温和,从没和人结过什么仇,真是无从下手。”
叶轻舟想,他猜是□□。赵明待人温和,没有仇家,家财万贯——都是媳妇的。这么个人怎么能得罪上那种江湖高手?
而且这个伤口给叶轻舟一种感觉,下手这个人心态很冷静,处理好了自己所有可能留下的线索,不含丝毫多余的情绪。
如果说是寻仇,通常都会有宣泄情绪的行为,极少有尸体如他这般干净的。看起来倒像是拿钱办事,办完走人。
“我给您指条明路,何大人。”叶轻舟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看正站在不远处廊下安慰女儿的定都侯:“这杀手是个厉害角色,绝不好抓,您尽力而为——但要说真的抓不到的话,定都侯宠爱长女,心里未必乐见赵大人这苦出身的贤婿,也必然不乐见爱女沉浸在丧夫的痛苦中,说不定心里比谁都期盼这事早点过去。所以你与其问我这案子该怎么查,倒不如去探探定都侯的意思。”
何玉荣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下官明白了。”
定都侯今年五十有六,早年从军,身形魁梧,双目炯炯有神,如今丝毫不见老态。
见到叶轻舟来,定都侯也是一愣,先安抚了下(离近了看其实并没有在哭)的女儿,随后上前见礼,招呼过后疑惑问道:“叶侯怎么带着圣安司的人来这里,难道是我这女婿……?”
“赵大人无辜被杀,实在令人惋惜,我是为了那个凶手而来的,您不必担心。”叶轻舟眼角扫到定都侯身后服饰华贵的妇人:“不过有两句话想问大小姐。”
定都侯还没说话,他身后的妇人双眼微微有些发光,问道:“您就是……长宁侯?”
夫君新丧,但无论是大小姐还是定都侯都是寻常穿着,面上也并无几分哀色。
赵明虽然娶了显赫之后,看起来过的也未必多么顺心么。
“华儿,不可无礼!”定都侯斥了一句,叶轻舟摆摆手,笑道:“无事,我闲散惯了,没那么多礼。”
他问道:“大小姐是赵大人发妻,可知道赵大人与什么人有些龃龉,过世后身边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吗?”
如果真的是□□,那就应该有个仇家,可赵明进京后为人低调,从不与人为难,不该有这么深的仇家。除非这仇家是他进京前结下的。
复仇这种事叶轻舟自己也干过,通常光杀掉不足以解恨,会做点什么纪念一下,要么是对仇家本身做点什么,要么是拿走他身上的一个什么东西作为凭证,要么是……每人方法不同,但通常会做。
赵明死相干净,死前没被折磨过。叶轻舟猜如果是复仇,对方可能会拿走个什么东西。
“倒没听说过与谁有龃龉,至于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大小姐哼笑一声,反问道:“他一介寒门子弟,若不是我当年瞎了心下嫁于他,他连立身之地都没有。这满家上到房屋摆设,下到杯盘纸张,有什么东西是他的?我是没有什么东西不见过。”
叶轻舟挑了挑眉,笑道:“大小姐女中豪杰。”
从赵府出来已经是傍晚,天色微微有些黑了,易听风早派人传了长宁侯府的马车来接,可叶轻舟上车后便转着自己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出神,静了半刻也没说要去哪里。
“侯爷?”易听风打断他的沉思:“今夜何处安歇?”
叶轻舟回神,闻言垂眸一笑,:“何处都安歇不了。”
自从回京后夜夜梦魇,高床软卧还是茅草窝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
也就昨夜在流风回雪楼还算睡了个好觉——那是偶然吗?
叶轻舟素来敏锐,突然想起可以在他睡时近身的苏姑娘,莫名其妙转好了的梦境。这苏姑娘怎么回事,是有鬼,还是有缘?
叶轻舟指节扣了扣桌面:“去流风回雪楼。”
“侯爷既然想查,何不与五城兵马司一起?”
叶轻舟:“你是好奇我为什么不将遇见杀手一事告知何玉荣,反而暗示他去探定都侯的意思,好息事宁人?”
易听风道:“属下愚钝。看侯爷的意思,倒像是……”
“倒像是要保下那杀手一样。”叶轻舟往后一靠:“赵明是怎么死的我没兴趣,死出花儿来这案子也递不到圣安司手里,何必跟着五城兵马司掺合。但这刺客是个人物,留着她,用处多着呢。”
易听风思索了一下,道:“是流风回雪楼吗?”
“不好说。”
苏照歌出现的时间实在太巧了,但试探之下,又确实没什么破绽。虽说身上也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但群玉坊是三教九流汇聚之所,谁身上都可能有一箩筐的秘密,凭这个没法断定她是那个杀手。
再试一次?
叶轻舟招手,示意易听风俯耳过来:“这样,你等一下就……”
流风回雪楼。
门外有个小丫头轻唤:“苏姐姐,您有贵客。”
哪门子的贵客?苏照歌正扭着身子给自己的肩膀上药,闻言一愣。
她肩上有伤,今早刚在兰姨那告了假,这几日不献舞也不见客,这时候谁能来找她?
她问道:“是什么人?”
门外小丫头回话:“那我可不知道,但实在是位漂亮风流的贵人,从没见过这么出挑的。”
苏照歌:“我知道了,你请长宁候稍坐,我马上就到。”
小丫头应了声是,苏照歌回身,取了件锦缎袍子,换下了自己本来的纱裙。
昨天晚上用的掩藏暗伤的法子太猛烈,虽然一时看去毫无破绽,但三个时辰后便变本加厉,昨夜皮下淤血只在肩颈处,今日却蔓延到了大半个后背,布料轻薄的裙子根本遮不住什么。
可如果昨天叶轻舟刚看完,今日自己立刻换成厚衣裳,未免太露痕迹。苏照歌又从梳妆盒侧壁取出一根银针,在自己喉间找准位置刺了两下。随即她清清嗓子,满意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起来。
今夜只有两个琴师在台上弹琴,意蕴取其静,可满楼嫣红灯影,再沉静的曲子,也透出一股靡艳来。
苏照歌下楼时见到叶轻舟背对着她,站在满墙的花牌前打量着什么。他今天穿白色,满楼灯影绰约映在他身上。而他听到她下来后微微侧身,露出小半张脸,含情再含笑,轻声道:“苏姑娘晚好,您今日好颜色。”
隐约是熟悉言语,苏照歌恍惚了一下,随后立刻反应过来,她今日不见客,未梳洗未上妆,哪来的什么‘好颜色’。然而再一看叶轻舟的神色,眸光认真,温软含笑,瞳孔里倒映着她,好像在他眼里,她就是这世间最漂亮的女子。
他好姿容好天赋,真是绝妙的戏子,唯独演情深得心应手。
苏照歌盈盈福身:“侯爷谬赞,我今日歇息,都没怎么收拾自己,当不上好颜色三个字。不知侯爷今夜来此,是听曲还是看舞?”
她嗓音沙哑,叶轻舟道:“苏姑娘今日身体不适吗?”
苏照歌道:“大约是昨夜受了些寒,不碍事。”
她昨天因为被叶轻舟拽着手腕而睡在地上,要说姑娘家身子弱,受些寒也是正常的。叶轻舟揣着手,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仍旧温软道:“这是我的过错,再者昨夜唐突,本也该给姑娘赔罪的,正巧今夜良辰美景,苏姑娘想不想出去走走?”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个小习惯,一憋着坏水撒谎就喜欢摸戒指啊?
刚成亲那会儿她摸不准叶轻舟的喜好,问什么都说好,不错,郡主真棒。后来她观察了很久才发现这个小习惯。他思路很快,如果问他什么事,迅速正常回答就是真心话,摸着戒指假装认真思考一会儿再慎重说好,八成都是在瞎扯。
叶轻舟只见苏照歌目光落在他的扳指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侯爷有请,我是这辈子也拒绝不了的,那便走吧。”
她喜欢翡翠?叶轻舟心下一奇,心想不行,这个扳指他戴好多年了,舍不得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