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Chapter 22

他又梦到自己在那个马车上了。

这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回到这个梦境里来,次数多到他已经完全能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可即使如此,他现在站在这扇马车门前,怀中那种抱着尸体的冰冷感也挥之不去,哪怕他现在还没有推开那扇门,照歌还没有摔在他怀里。

关外十年,梦到你的时候已经很少了。我听人说梦到过世的人那是她在给你托梦,这么说难道你是想我了吗?可你又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只给我看这一幕,吝啬极了。

又或者你其实是怪我也说不定。我没机会见到你最后一面,所以永远也不会知道你临终时在想什么。我没有去救你,是不是很恨我?

他伸手推开马车门,等待着照歌——即使是冰冷的照歌再一次落进他怀里。

可这一次还没等他的手挨上门板,马车门轰然洞开,叶轻舟睁大了双眼,看到小郡主华服严妆,端端正正坐在里面。叶轻舟怔怔地,似乎不敢置信,向前走了一步。

岳照歌的眼睛里突然流淌出两行血泪,随即鼻孔,嘴唇,耳朵中都开始有血迹喷涌而出。她绣着云雾与桃花的裙子也逐渐被血一层一层泅上来,沾湿了整件衣裳。

他知道那衣裳下是怎样的伤口。隔着三步远,他怔怔地与七窍流血的活鬼似的岳照歌对视,举步向前,好像要走到她面前去。

“为什么……”空灵的女声响起来:“……不来救我?”

叶轻舟迈出的步子一停,生生顿在了马车外面。他干涩道:“对不起。”

女声并不要求她回答,七窍流血的岳照歌表情空洞,逐渐狰狞起来,还是重复那个问题,又有更多相同的声音响起来了,像是有一百个岳照歌在同时哀哀哭泣:“为什么不来救我?”

叶轻舟眼眶红了:“这是自那之后你第一次……和我说话。”

他们鸡同鸭讲,七窍流血的岳照歌七扭八歪地站起来,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了一把刀,跌跌撞撞向他走,叶轻舟毫不反抗,张开手臂等着岳照歌拎刀撞进他怀里,反复将他一遍遍刺穿,每刺一刀那空灵女声便问一次:“为什么不来救我?”

叶轻舟紧紧拥着她,抚摸她的头发,轻声叫她的名字:“照歌。”

怀中女尸动作忽而一停,随即天光大亮,眼前被白光淹没。怀里的触感消失了。叶轻舟心头一紧,匆忙伸手一抓——

别走,照歌,哪怕恨我也不要走——

另一只手握上了他的手,温热鲜活的。白光散尽,眼前出现了当年的清宁轩,岳照歌一身家常裙子,松松挽着头发,正拉着他的手,疑惑歪头问道:“世子爷怎么了?”

叶轻舟鼻腔酸涩:“……”

“我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他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了,热泪滚滚而下:“我……”

岳照歌似乎被他吓到了,踌躇了一下,上前一步抱住了他,温热脸庞蹭在他耳边,很不好意思地说:“那我永远都原谅你,这样可以笑一笑了吗?”

“我知道你一定会这样说。”叶轻舟反手也拥住她,低低道:“所以我才不能原谅自己啊。”

一捧阳光落在他眼皮上,叶轻舟睁开双眼,先看到了一张银红色的床帐。

不是侯府,这里是……哦,对了,流风回雪楼。

他低头,又一愣。

不知怎么回事,那位苏姑娘昨夜睡在了他的床边,坐在地上,脸颊挨在他手边,而他死死握着她的手腕,不知道多久了。

叶轻舟触电一般放开她,苏照歌警觉性很高,有这点动静立刻睁开了眼睛。

她没有寻常人清晨初起时的懒倦,睁眼瞬间就已经全然清醒,见叶轻舟终于放开了她,便撤回手腕揉了揉。叶轻舟目光顺着她的动作落到她手腕上,发现那已经被自己掐青了。

叶轻舟:“……”

怎么会这样。

苏照歌道:“侯爷昨夜梦中惊悸,我见您似乎身边有人睡得安稳些,所以没走,侯爷恕罪。”

身边有人睡得安稳些?胡扯,回京后但凡有第二个喘气儿的在他屋子里他都睡不着,更别提在床边了!

可事实似乎不容争辩,人家姑娘手上印子还青着呢!

叶轻舟道:“……是我梦中唐突,苏姑娘别见怪才是。昨夜叨扰,又连累苏姑娘觉也没睡好,我回头定备礼赔罪。”

苏照歌一笑:“您言重,我白天没事就回去补觉了,倒是侯爷,今日可有什么安排吗?”

叶轻舟今天的安排是难得去了趟圣安司点卯。

圣安司是皇帝特设的鹰犬衙门,圣安二字取意“圣心安定”,职能很庞杂,是皇帝的袖中暗刀。

而叶轻舟虽然领了圣安寺提督的差事,但为人太懒散,左右圣安寺下面的都是能人异士,大多数时候遇事可以自己解决,惯得他这个当领头的简直连来都不想来。也好在皇帝励精图治,正是盛世太平的日子,圣安寺用武之地确实不大。

不过要是他想知道什么事情的时候,那圣安司就太方便了。

“昨夜有什么有名有姓的人物死了吗?”

叶轻舟回了趟圣安司点卯,顺手把正在整理案卷的一司长易听风拽了出来。

圣安司前身是当今潜邸时建立的暗卫机构,当今登基后转明,下设总共四司,一司掌探查搜集,二司掌缉拿捉人,三司掌刑狱,四司掌暗杀。每司又设司长,司长上设提督。

提督是叶轻舟,叶轻舟早年间辅佐三皇子就是皇家暗卫出身,都是老熟人了。

叶轻舟领着易听风又回了昨夜撞见黑衣人的地方,易听风左右看了一下地势,明白了叶轻舟在问什么,回道:“回侯爷的话,是今早来的消息,昨夜这附近确实发生了命案,是住通云端三街口的吏部员外郎赵明。”

叶轻舟挑了挑眉,重复了一遍:“员外郎,区区从五品,住上了通云端?这人怎么回事,讲讲。”

员外郎是个闲职,通常是各个世家如果有子弟不成器的,想花点钱捐个官,会选择此类,是个既没实权也没路子的位子。

而“通云端”就不同了。京城世家门阀府邸围绕皇城而建,集中在京城中心,离皇城越近的越尊贵,林林总总占满了三条街。

寻常官身,普通富贵住不上这三条街。非得是钟鸣鼎食,累世簪缨之家不可,所以这三条街早年被人戏称为“通云端”,后来先帝有一次偶然听说了这个叫法,觉得很有意思,御笔一挥亲改这三条街为“通云三道街”,真是掉片瓦能砸到三个世子六个侯爷,是京城最中心的所在。

长宁侯府就在通云二街上,而这个叫赵明的,区区从五品闲职,竟然能在通云端捞到块角落容身,虽然只是三街口,也足够令人惊诧了。

易听风合眼想了想,便道:“此人是贫苦出身,永乐二年赴京赶考,进前三甲。同年被定都侯长女看中,次年成婚,通云端的住处,是定都侯疼惜女儿,上下打点的。”

“永乐二年,定都侯长女是……二十四岁。此人性情骄纵易怒,是活活被父亲宠出来的,所以一直到这个岁数上都没嫁出去,选中贫苦出身好拿捏,这我能明白。”叶轻舟眉头一挑,好似在随意谈八卦,足下一点,上了房檐,易听风紧随其后。

他们两个站在房檐上放眼四望,叶轻舟向北远眺,这是那天黑衣人离去的方向。

也是他碰到苏姑娘的方向。

从此处一路向北直至尽头,正是京城烟花柳巷汇聚之处,群玉坊。

叶轻舟思路一歪,突然道:“这人长得好看?”

易听风一愣:“这……属下没见过本人,不过倒曾听说是风雅俊秀。”

叶轻舟:“唔……”

易听风顿了顿,又道:“不过必然不及侯爷之万一。”

叶轻舟:“你这个人拍马屁真的很僵硬。我是在想,都是靠女人上位的人,脸面真是太重要了。”

易听风:“……”

这话易听风真是不知道要怎么接,上司说这种话,谁知道他什么意思?

现在知道的人虽然少了,但他清楚,长宁侯少时出身不好不得志,要不也不会一头扎进暗无天日的暗卫讨命,后来是与当时的岳国公遗孤良安郡主联姻才得了机会,前途大好。

虽然后来不知道他发了什么疯放弃了大好前途要去关外打仗。

“只是既然挑中了苦出身,何不招赘,定都侯府比我家还堂皇富丽呢,何苦在通云端找个角落紧巴巴的。”叶轻舟道:“哦,对了,这人进京时多大,以前娶过妻吗?”

易听风道:“进京时二十,洛郡人士。坚持不招赘是定都侯大小姐的意思。不过这人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一司对他的记载是从他考中三甲后开始的,进京前如何未详细查过。侯爷若要,须得三天时间。”

叶轻舟道:“查。”

易听风垂首:“是。”

“咱们还得去趟赵大人家,看看现场怎么样。”叶轻舟看完了地势,也不下去,嫌弃地上人多不好走,直接从屋檐上向通云端方向去:“你对群玉坊有什么了解,说说看。”

“明面上看起来虽然只是烟花柳巷,但其实是三教九流汇聚之所,情报交汇流通,杀人越货赏金买卖,都很多。”易听风跟上来,道:“实在很乱,但未必不好,有时咱们兄弟也经常在那里讨讨方便。”

叶轻舟突然道:“我昨夜在这里遇到了一个黑衣刺客,过手了几招,各有胜负,各自留伤。”

易听风眉毛一挑,脸色一变,慌张道:“您说什么!”

叶轻舟:“演技不够真诚,重说一遍。”

易听风:“……”

易听风深吸了口气,准备发挥出一篇骈文出来,叶轻舟挥手打断他:“算了你这个人在这方面没天赋,还是歇了这个心,说点实在话吧。”

易听风的骈文中路崩殂,差点咳出来。好在他反应快,立刻接住:“属下真心惊诧。侯爷武艺卓绝,向来是天下少有,单独战竟能与您互有胜负,这样的人,不说京城里,整个淮水以北都绝无一手之数。”

叶轻舟问道:“那你能数出来的这一手人里,有女子么?”

易听风一愣:“竟是个女子?”

叶轻舟一哂:“看起来是没有。老易,天地之大,卧虎藏龙啊。你管着情报,别反而被情报蒙蔽了。”

他没回头,随手指向群玉坊,笑道:“我有五成把握,猜这个好手,就在群玉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