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岳照歌等到半夜才等到叶轻舟回家。
她这一天过得很长,因为没有任何事可做。所以她看了书,吃了饭睡觉然后逛了园子又吃了饭又睡了觉,一直抻到午夜都没有困意,可算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叶轻舟那句‘长日无聊’是什么感受。
虽然只成亲了一天,但她好像已经忘了孤身一人是什么感觉。再一想过去这些年在宫中她都做了什么,她竟然什么也想不起来。
扶枝提议说她可以出去逛逛街,可是她不愿意离开清宁轩哪怕一步。
她年幼时就失去了家,没有亲人,宫廷冷漠无情,也不是她的归处。可叶轻舟握住了她的手,带她来了这里,成为她的夫君。这里从此就是她的家了,她怎么舍得走?
叶轻舟说不用等他,可她尝试着在床上躺了一躺,发现完全睡不着。只得披衣起身,开始时坐在卧房里等,而后挪到正堂,再然后提着灯笼等在了清宁轩门口。更深露重,扶枝却不敢劝她,只得来回跑着给她换手炉。
“叶轻舟大骗子。”岳照歌握着手炉,闷闷不乐道:“说好了要陪我的,结果一走走这么久。”
扶枝没法,只得劝:“世子爷是事多忙碌啊郡主。您想想后宫的娘娘们,不也都是常年见不到皇上人影的吗?”
岳照歌踢了一脚雪。
子时下了雪,叶轻舟回府的时候还在想小郡主如果睡着了他要不要去睡书房,不要打扰她?
可他一愣,隔着漫天雪花,看清了自己院子门口站着的小小人影。
不知道她等了多久,披散下来的头发已经被打湿了,披着一件大毛披风,手里拎着一盏灯,她身后整个院子烛火都熄的差不多了,只有正房还亮着灯。
她在等自己,等到这个时辰,等到下人们都睡了个七七八八。
他出身尴尬,父亲嫡母不喜,自然也没什么温情可给他,回回出门读书也好办事也好,都是默默走默默回,竟是平生第一次有人留了灯等他回家。
大约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小郡主抬眸,望住了他。那目光很深很静,本该说句好听话来安慰一下小郡主的,可叶轻舟一时失语,什么都没说出来。
新婚第二天就半夜回家,好像确实是件严重的事……?小郡主生气了吗?叶轻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微微蹙着眉,初看像是有点不满,可那不满稍纵即逝,随之而来的是满面茫然。活似这个一直心绪平稳,游刃有余的人竟然会因为‘被等待’这点事打动一样。
岳照歌心一软,想没办法啊,见面就不生气了。都赖他长得太好看了,我才这么没原则。
叶轻舟只见小郡主似乎微微叹了口气,随即竟绽出一个笑来:“世子爷回得晚,可饿了么?”
叶轻舟回了神,连忙赶了两步上前,握住她的手,惊觉那手掌冰凉,连忙捂在自己手里搓了两下。他心下突然有点怒,但又不能对郡主不敬,只好先和她一起回房。
一进门就闻到汤面香气,大约是小郡主怕他晚上回来饿,吩咐小厨房留的夜宵。叶轻舟领着岳照歌在贵妃榻上坐下,一边给她暖手,一边低声劝:“郡主何必等我,天寒地冻,伤身体的。”
岳照歌俯身,光洁额头贴上他的,叶轻舟一顿,没有躲开。
彼此气息近在咫尺,岳照歌的声音也轻,明明屋子里只有两个人,却像是在说悄悄话一样:“……世子爷心疼了吗?”
叶轻舟道:“痛彻心扉。”
“不要这样。”岳照歌打断他:“您之前求娶时的话我还记得。所以我知道您对我并无什么男女之情,只是肯用心。”
叶轻舟一窒,岳照歌又道:“用心也很好,只是我偶尔想听您的真心话。”
叶轻舟道:“话语不够好听,怕郡主生气。”
生气就会觉得亏,觉得亏就要后悔,可你又没得后悔药可吃,不是太悲惨了吗。
岳照歌想了想,道:“永远都不怪你。”
半晌,叶轻舟垂眸看着她的指尖,摸了摸:“有一点。”
岳照歌笑了一下,叶轻舟接着道:“所以下次千万不要再这样做了。”
“有人等你才是家啊。”岳照歌道:“下次在屋里等你,困了我就去睡了,但给你留灯,多晚回来都不许去书房。”
叶轻舟点点头,随即抱起了她,向屋内走去了。
就这样度过了一年,从深冬到盛夏再到深冬。岳照歌从不曾抛下他一个人去安寝,亦不曾对他提出过任何要求。叶轻舟却习惯了每晚回家时小郡主会挑灯等他,总是备着各种各样的夜宵。
“郡主看什么呢?”扶枝捧着糕点进屋,看岳照歌端坐在书案前看信一样的东西,不禁奇道:“有人给您写信吗?”
岳照歌叹了口气,招手叫她过去,把那几张纸递给了她。扶枝接过来一看,发现那是几张纸条。只见纸面上写着:“辰时,至端王府邸,商议朝中事宜;午时,望江楼宴饮,菜品如下:‘佛跳墙’,‘八宝野鸭’,‘蟹黄八盅’……”
字体劲瘦孤绝,每一笔都露出险峻笔锋。这样漂亮凛冽的一手字,记了好多张这么个玩意送回来。
“我前两天有一次无意间说世子爷每天在外奔波不知道都在做什么,我每天却只能坐在后宅,总感觉离世子爷很远。我当时说者无心,可世子爷却当成个事的样子,从昨天开始,早中晚会写这么张条子回来,交代他现在在哪里,正在做什么事,或马上要去做什么事。”岳照歌叹道:“可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啊……”
扶枝小心地把那几张纸条放回到书案上,不解道:“可这不正是世子爷对您用心的做法吗?”
岳照歌道:“该说是用心太过,还是完全不会用心呢。”
总是这样的。叶轻舟太忙,他们的相处时间太少,在这么少的相处时间里,叶轻舟总会从她不经意的话中提炼出一些‘要求’,随后想办法做到。按说倒确实是用心,但就像太监伺候皇帝,侍女服侍主子,官员处理手头的公务,是一种认真严苛,并不掺杂感情的用心。
叶轻舟从不向她发火,从不要求她做任何事,看过来的目光永远清冷平缓。无论多忙,每隔三天一定回来与她共寝,从不曾落下一天,精准的好像他有张写着每天该与她做什么的计划单子。
岳照歌随口感叹自己搭衣裳总是配色不好看,叶轻舟从此每天早起半个时辰为她准备好一天的服饰放在床边,但从不回来看;岳照歌某一天提起曾偶然一次听到叶轻舟琵琶弹得很好听,从此叶轻舟但凡有空闲,一定抽一个时辰端坐在她面前,专门弹给她听。后来实在太忙,找了个曲班子日日进府来给她清赏。
以及永远唤她‘郡主’,从不曾叫过她名字。即使在榻上情到浓时依旧克制有礼,会问她‘郡主感觉怎么样?’
那语气像是说如果她感觉不好他可以立刻退下。这种相处方式初时确实令人享受,但时间一久却令人烦躁。
与她一直怀有的某种热切的感情不同,叶轻舟是个对她毫无渴求的男人。
“他的心可真是深啊……我好累。”岳照歌有点倦地笑笑:“我没有资格这样说是不是?他什么都做得那么好。可我宁愿他可以少做点事,多跟我说说话。我也想为他做点什么……而且有的时候我也真的只是想撒撒娇,和他聊聊天,不是在对他下达什么命令。”
也不想只要例行公事一样的同寝。他们身体上离得那么近,近到水乳交融,她却完全不知道叶轻舟在想什么。叶轻舟是个闷葫芦,什么都不肯说,也没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好像一个天生下来就完美无瑕的假人。
可比起那些,她更想要叶轻舟是真真正正的发自内心的‘我想和你做些什么’,而并非‘我应该你做些什么’。就像她那些某种程度上毫无意义的等待,叶轻舟八成不吃的夜宵,很少的撒娇。
哪怕只是一个拥抱也好。说来除了那些例行公事一样的共寝,成亲后叶轻舟没再抱过她了。
扶枝敛眉站在她身边,郡主近来心绪一直不好,这种时刻旁人劝什么都毫无用处,不如只安静陪在一边。
岳照歌目光空茫,落在那些纸条上。
“你说先生教小孩子写字的时候是怎么教法?”岳照歌忽然拎起笔比了个姿势,好像环抱着一个小孩子一样:“是不是这种姿势?好调整他的用力什么的。”
会半抱在怀里,指掌相覆,指尖擦着指尖。
扶枝一愣:“好像……是吧。”
岳照歌把笔一扔:“我决定了,我要学写字。”
隔天清晨泼天的艳阳,照的满书房铺陈的宣纸生光,站在艳阳下的小姑娘一身红衣,拎着一根紫毫,头发胡乱在头上一挽,和他说话时不自觉的伸手抿了抿散落的鬓发。
“要我教?”叶轻舟眼角往下一扫,看见桌子上果然乱码七糟的摊着笔墨纸砚,几张掉出来的习作上字写的歪歪扭扭,果然是不像个样子。
他颇有些疑惑了。
小郡主养在宫中多年,当朝皇后亲自教养,就算没有和皇子们一起去上书房听学,可也不至于一手字拿出来竟这样见不得人吧?
虽说不过是教导写字而已,不过字迹却是个紧要的事——
“可我的字锋芒太露,姑娘家怕是不好学。”叶轻舟拒绝道:“郡主若有心,我书房里有前朝苏先生留下的簪花……”
小郡主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十分不好意思,“世子爷见笑,其实我从前在宫里就听说过您的字有风骨。一直……心向往之。这两日看到了您写回来的纸条,就想请您教教我。前朝苏先生的簪花我从前也看过,倒不是十分喜欢。”
她脸上晕出一层薄红,生性本就内敛,说到‘心向往之’的时候几乎都听不到什么声音了。含羞低头,带出三分极动人的娇怯来。
都如此剖白了,还怎么拒绝。叶轻舟看着面前几乎红透了的少女,笑叹:“郡主有命,我自然听了,那就请郡主安坐。”
岳照歌便在书案旁坐下,叶轻舟看桌子上实在是不成个模样,便动手把那些乱码七糟的东西收拾了起来递给上来接手的丫鬟,再一回头看见小郡主已经坐在那里磨墨了,很是乖巧,一双眼看过来,满满的期待。
不知怎么的叶轻舟突然觉得自己是要做件大事。小郡主乖巧地把笔递过来,“您先写一个?”
叶轻舟失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陪三皇子去上书房,老太傅在前面说今儿个学写字,一群小不点就在底下提要求说夫子先写一个,意在拖延一下时间,晚一点进入正题。
小姑娘。
当年夫子写了,自然他也没有不写的道理,他提笔蘸墨,端正的写下一个‘岳’字。
岳照歌眼里仿佛有光。
叶轻舟道:“这是您的姓氏。您方才说我的字有风骨,我以为风骨在人远比风骨在字要难得多。岳父大人一生勇武,满门忠烈,及至您温婉而有韧性,我心里一直是十分钦佩的。”
太会说话了。岳照歌捂脸:“您过奖……”
叶轻舟走到她身后,俯身握住她的手,感觉到怀里的身子颤了一下,她发丝上的香气扑面而来。
岳照歌垂眸看着那只握着自己的手,心想,真满足啊。
叶轻舟握着岳照歌的手,写下一个笔画凌厉的‘一’字来,“您今天便练这个吧。至简至繁,最是熬人心性。世间万事,不下苦工是不成的。您既然说想要学字,那便每天练上两个时辰,我算算——差不多是八十张,您写着,我晚间回来看。”
啊?
岳照歌一懵,眨眨眼睛。可叶轻舟完全没明白她的想法,点了个头,匆匆忙忙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