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顺着檐牙密密的爬进了轩窗,光柱里细细的尘埃上下盘旋。梳妆镜先被清晨清艳阳光映亮一半,随后一只手拉开妆奁,翠色珠光霎时映亮了另一半。
满屋子都是人,宫女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谁与谁照面都先贺上一句:郡主大喜!
良安郡主大婚的日子,合宫上下无论谁有什么样的心思,都得拿出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来。不过这道喜的贺词大概也没几个人说的真心——本来大家都指望郡主得嫁高门,连带着奴才们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没想到郡主选择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长宁侯府世子,这世子之位还是仗着郡主的势才封的。虽然不知道郡主日后什么造化,眼瞧着现在是往下走了。
扶枝问道:“郡主今日熏什么香?”
岳照歌端坐在妆镜前,手里翻来覆去的把玩着两根莹润剔透的翡翠簪子,目光却紧盯住了妆镜里映出的自己,听了这一句问,嘴角微微漾开一点笑:“……水沉香。”
来梳妆的嬷嬷好手艺。眉间贴一点花型金钿,再往下描了远山青黛的颜色,长眉入鬓,眼尾晕出去层层叠叠的胭脂红,肤如凝脂,唇色冶艳。
岳照歌从未梳过如此华丽妖娆的妆,一时看镜中的自己都有些出神。
“郡主头发真好。”身后的老人赞道。
皇后一直待她冷淡,早晚请安也不过是在殿外磕个头便罢。直至今天也没有亲至,却派了自己身边最信任的嬷嬷来给她梳头。
岳照歌道:“劳烦姑姑了。”
老人笑着摇摇头,拿起梳子来,声音温软轻柔。
“一梳到发尾。”
今日与君结发,我愿与君并肩偕老。
“二梳举案齐眉。”
然后希望我们珍重彼此。
“三梳儿孙遍地。”
这个嘛。
“四梳永谐连理。”
大概生生世世才能算永远吧?但如果每次都能遇到的话。
“五梳翁娌和顺。”
你大概不了解,但我很和顺的。
“六梳福临家地。”
如果是我们两个的家地,福祸我都觉得很开心。
“七梳吉逢祸避。”
但当然还是希望一切都好。
“八梳八仙贺寿。”
你那么好看,大概老了也很好看。
“九梳药膳百味。”
我不会做饭……但大概可以学一学。
“十梳夫妻两老到白头。”
岳照歌在镜子里看到老嬷嬷和蔼的笑,自己也情不自禁的扯出笑容来:“辛苦桂姑姑了。”
“老奴服侍娘娘这些年,也算看着郡主长大,这些年却第一次看见郡主如此开心。”桂姑姑手上挽着发髻,道:“想必世子爷便是郡主心之所在,既如此,娘娘也为您开心。”
岳照歌微微收了笑:“是我辜负了娘娘这么多年的教导。”
皇后曾暗示她选择工部尚书吕大人家的独子,而这位吕大人是旗帜鲜明的太子党。岳照歌知道皇后的期望,最终却没有听她的话。她猜自己的选择或许触怒了娘娘,所以她出嫁之日都不来看看她。
“郡主大概是没有全明白娘娘的心,娘娘的想法固然有娘娘的考虑,但也有拳拳爱护之心。娘娘曾思忖着,郡主长于宗室,纵然见识过世间诸般富贵,可却未必懂得人心和感情的复杂。女人生在世上,想要过得好也不是只需要面对夫君,期间种种苦难熬人心力,总是很难的。”桂姑姑笑叹:“不过郡主大了,心里自有千秋,选了自己的心意,想来也不畏惧这些风雨吧。”
岳照歌低头凝视自己手里的簪子,随即把它递到桂姑姑手里,回眸:“我没什么可畏惧的——姑姑帮我簪上吧。”
真是年轻啊。
桂姑姑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她根本就没听进去——情窦初开,哪听得进去旁人的教诲劝告?
不过谁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呢?
嫁衣艳红,浑身都滚着细密的暗纹,行走起来便周身都是粼粼的波光。
波光是水沉香的味道。岳照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护国寺的那一天,少年人的披风压下来,也是这样的味道,并不浓郁,微微带点凉意。
岳照歌抬头,看见桂姑姑把盖头盖在她头上,于是视野也被一片红占满了。
她心里忽然有点慌张,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感觉到桂姑姑给她盖上盖头后要离开,下意识地拽住了桂姑姑的衣袖。
桂姑姑一愣,低头看拉住自己衣袖的小手,再看岳照歌,只看到红盖头上精细的绣活,岳照歌没有说话。
她便又蹲下来,反握住岳照歌的手。以她的身份,其实这个举动是很僭越的。
“奴婢听外头的那些人说,女子成亲就仿佛是第二次出生,盖头挑开后人间便不是以往那个人间了。”桂姑姑道:“可郡主不要怕,带您再见人世的是您亲自挑的良人,您马上要见到他了。”
她感觉到握住的手紧了紧,随即听见岳照歌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来,多谢姑姑照顾了。”岳照歌道。
桂姑姑道:“您折煞奴婢了。快出去吧,误了吉时就不好了。”
按规矩该是由兄弟背着出嫁的姑娘上花轿,可惜岳照歌没有个正经兄弟,所以是一位皇子来全礼。好在岳照歌养在皇后膝下多年,与诸位皇子都是兄妹相称,也算不得僭越。
来的是三皇子。
岳照歌小心翼翼的趴在周礼背上。她在宫里这么多年来和三皇子见面寥寥,相谈不多。一下子离得这么近,心里怪不适应的。
周礼步子很稳,语调里却很不见外:“今天背你一回,日后就算是你的娘家人,要是以后叶轻舟欺负你,就和我说。这么多年都没怎么照顾你,不怪哥哥吧?”
从小长在宫里,这么多年哥哥妹妹的叫着,可如果不是嫁了他的伴读,由他来背上花轿,估计也没有什么娘家人的话。
宫里的人情,就是这么凉薄啊。
可岳照歌认了这个称呼,轻声道:“三哥哪儿的话。”
到花轿的路不远,周礼便扶着她上花轿。
宫里的人抬轿子很稳,几乎感觉不到摇晃。岳照歌有点想掀开盖头看一眼,又想起来人说自己掀盖头兆头不好,就没敢动。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听到外头有百姓喧闹的声音,发放打赏的声音,又有爆竹声,道喜声,听着声音都很陌生,她想自己才和桂姑姑说自己没什么畏惧,怎么还没下花轿心里就慌了起来。
也不知道公婆好不好说话……两个人成亲了以后要在一起睡吗?可皇上不和娘娘一起睡啊……那叶公子以后要叫我什么?会叫我的名字吗?
她想这个真是有些期待。她从小在宫里长大,长辈叫她良安下人叫她郡主,都生疏。没人曾亲亲热热的叫她的名字。
日后叶公子会左一句‘照歌’右一句‘照歌’的唤我吗?那我要叫他什么?夫君?轻舟?说来夫妻是不是可以直接称呼名的?可以叫‘阿久’吗?
她不出声的张合唇瓣,感觉那两个字亲亲切切的从舌尖上滚过去。
忽而鞭炮声大作,花轿停了。岳照歌低着头,看见一只手递到自己眼前。
一只曾越过门槛扶她站起来的手,越过漫长孤独的光阴又递到她面前,骨节分明皮肉白皙,还是那个掌心向上的等待她搭上去的姿势
——女子成亲是第二次出生,是你来带我重见人世。
她便把自己的手搭上去,扶住她的手很稳,反手握住了她。
叶轻舟悄声说:“郡主不要怕。”
谁怕了,傻子。
那个人一路牵着自己迈过门槛,过影壁过回廊,又是一段远路。地上铺着青石板,微微有点积雪。还能看见身侧牵着自己的人,袍角也是大红色的。
她听见有人在说一些祝贺之词,有年轻人也有老人。不过却没什么人来和叶轻舟说话,大多都是在恭贺长宁侯的。
岳照歌一路都没听见叶轻舟说话,握着他的手不禁紧了紧。
一路拜了天地,岳照歌又被一群人簇拥着送进洞房,满耳都是什么‘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吉祥话。
听人说长宁侯府子息单薄,所以亲戚也不多,可这拥着自己的夫人小姐什么的也不少,岳照歌平素也没有个手帕交什么的,只感觉这些人自己一个都不认识,声音也都谈不上熟悉,别人说什么都不敢接话。
便听有人笑:郡主这是新嫁娘不好意思呢!
岳照歌想起来桂姑姑的话。
宫里到处都要守规矩,总是安安静静的。难道所谓出嫁后不同的人间就是这样的吗……倒是比宫里热闹。
这些人没有留多久,在新房中热闹一阵子便出去了,丫头也没有留下来,扶枝也跟着长宁侯府的丫头出去了。
房中熏着的还是水沉香,岳照歌感觉自己好像被叶公子的气息包围了,不禁红了脸。
也没有等很长时间,便听见门外有个小厮欢欢喜喜的叫道:“世子爷回来了!”
她一惊,活似有一百个壮士在她心上卖命敲鼓。
门被推开,脚步声,随后一个人站到她面前。
叶轻舟拿着喜秤站了一会,才慢慢挑开岳照歌的盖头。
世界骤然大亮,光几乎有些刺眼了,而红烛暖光中红衣的少年人站在眼前,眉目含情如画,正垂眸看她。
岳照歌几乎失神,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叶轻舟道:“您今日好颜色。”
这少年郎该是天赋异禀吧?怎么说什么都叫人觉得他话里带笑,生生落在心间,浑身都软了。
叶轻舟拿过床边小几上放着的分成两半的葫芦,分别倒上酒。那酒瓢以明艳的红线相连,末尾打同心结。岳照歌目光落在那同心结上,仿佛被烫了一下。
叶轻舟倒好酒,递了一半给她,两人各自端酒,这酒瓢上的红线也系得太短,低头饮酒时便轻轻贴上了彼此的额头。
额头相贴,是个亲密缱绻的姿势。
这一口合卺酒饮下,便算是大礼已成,从此他们就是夫妻了。
岳照歌再抬眸看他。
这小郡主这么仰着头看自己,也不说话,是个安安静静的小美人。
小美人一身大红嫁衣坐在自己的床沿上,目光里尽是脉脉的温情。纵然叶轻舟生平不好女色,对小郡主也难说有几分真情实意,可没有男人能在这样的目光下不动摇。何况他们已经是夫妻,本来就天经地义。
叶轻舟伸手抚上她的脸。
小郡主瑟缩了一下,没有躲,甚至微微在他的手上蹭了一下。
她的脸很小。
叶轻舟双手下移,扣着岳照歌的肩膀把她推到床上,这下子小郡主好像有些惊慌失措了,在他手下微微地扑腾起来,一急之下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叶轻舟便笑一声,好整以暇地停了手,望进岳照歌的眼里,没有说话。
太近了……小郡主看了他几秒,慢慢地松了手上的力道——然后再慢慢慢慢地……绕上他的脖子。
小郡主垂了眼眸,没再看他。那姿态非常羞怯诱人,又仿佛蕴含着某种很隐晦的勇敢——
叶轻舟便扯了小郡主嫁衣胸前的带子。
宫里的好手艺,这嫁衣看上去层层叠叠的繁复好看的紧,却只有胸前这一条衣带系住满身的矜持,纯是剪裁的功夫。这条衣带一扯,浑身的绸缎绫罗便留不住似的滑下去,好似一朵极艳丽的花层层绽放。
花蕊是素白的姑娘。姑娘身上还有艳红色的肚兜,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样。姑娘身上的暖香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好似生来就该睡在这张床上。
叶轻舟俯下身去亲吻那小巧秀气的肩头,吮出小巧的红印来,这小郡主闭着眼,睫毛都是颤颤巍巍的。
叶轻舟往上看了一眼,便支起身子来,轻轻贴住小郡主的脸,听到她急促却压抑的喘息声。
那小巧的耳廓就在嘴边。叶轻舟拥着她,轻轻送进去一点微润的气音:“疼的话要告诉我。”
水沉香铺天盖地地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