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臣本来的脚程,大概是三日后抵达京城,一路上尽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着马车,还有娇仆美婢给臣扒葡萄吃,”叶轻舟痛心疾首:“但自从臣接到陛下的旨意,为了揪出那在京中作死的宵小,臣连发两封急书于圣安司,五城兵马司,就怕放跑了贼人,一路跑死了三匹精心喂养的战马,都是为了不辜负皇上的重托啊皇上!”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方才的意思是,为何你在北方一住十年,一次都不回京城,不是问你为何提前回来……”
叶轻舟一头磕到底:“敌寇未灭,没脸回来见您啊!”
皇帝怒道,“叶轻舟!”
叶轻舟高呼,“臣万死!”
皇帝气的脑壳疼。
他十六年前认识叶轻舟,彼时那是芝兰玉树清朗如月的一个少年,十年前叶轻舟拜别初登大宝的老友自请去北方平定敌寇,那时他刚死了媳妇,一副没出息的要死样子,如今想来尚历历在目,他曾一度以为叶轻舟去北方是去求死的。
没想到时隔十年故友来归,嘴里竟然连句正经话都没有了!!
良安吾妹,皇兄实实对不起你。
皇帝低头再一看,发现叶轻舟跪趴在地上,双肩尚在颤动,想来定是在偷笑,正酝酿着准备暴喝一声,叶轻舟从地上支起身子来,边笑边摆手,“哈哈哈不闹了……”
皇帝的暴喝中途夭折。
认识这么多年,皇帝从小被叶轻舟花样百出的怪毛病折腾,简直心累的计较不起了,自己哽了一会,最后只得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你怎么回事。”
“兴之所至兴之所至。”叶轻舟站了起来。他这么一站,仪态上就不是很注重对上的礼节了,很有兴致地走到窗边远眺。
从窗里望出去,最后一抹余晖也落下来了,满城琉璃瓦上的光辉漫漫消散,仿佛金色的潮汐一点点退走。满城宫室飞檐上都缠绕着铜铃,铃音夹在晚风里,晚风浩荡的吹来。
此时是长乐八年的秋天。京城繁华更胜前朝。本朝不设夜禁,百姓商贩入了夜也还是在街上吆喝,秦楼楚馆之地更是热闹。皇帝励精图治,却也是个风雅之人,曾长夜提灯独游,深感深宫寂寞,遂令各宫悬挂铜铃于屋檐之下,风吹起来的时候满城寂寂,唯有细碎的铃声和百姓烟火遥遥而来。
曾有当世音律大家入宫献艺,恰逢夜雨敲击,满城声潮有如碎玉流冰,海浪一般回旋。听着听着便默默流下泪来,几乎不能自己,后来盛赞这声音意蕴悠远,非人力刻意雕琢而成,就像仙人在高天之上俯听人世,已不是皇家威严,而是仙音了。所以也有人说是帝都奇景,天下无数文人作诗赞美,其实真正见识到的人并不多。
在这样的风里,叶轻舟颇有些感慨的叹了口气。
叶轻舟在边关上也听说过皇城夜雨听铃的盛名,之前总认为是下面的人谄媚,而今自己亲身来听,却确实觉得是有些意韵动人之处,不禁回头笑道:“皇城夜雨听铃的盛名,都传到关外了。之前我总以为是下面人阿谀奉承,如今看来却是我浅薄了。”
皇帝嘲道,“谄媚。”
但这么说着,还是有细微的得意从他眼角眉梢里流露出来。
皇帝喜听夜雨,长乐三年皇城北侧便起了一座高楼,一楼按着潜邸时王府的样子照描下来,二楼却格外空旷,四下无墙,不过深红木柱支撑起飞檐斗拱来,檐角下缠着铜铃和纱幔,从外看去倒像个极大的亭子。内里也只一张席子一方矮榻,摆了点笔墨纸砚,一张棋盘而已。
这楼阁从外面看来虽是气派古雅,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却总显格格不入,内里更是比不得后宫繁丽,皇帝却极爱这里,常携皇后登楼观景,有时也召见臣子清谈,累了就在此睡下。
却很少有人知道这栋楼阁是当年叶轻舟画的图纸,叫皇帝看中了盖在皇城里,如今叶轻舟回朝,皇帝在这里见他,也是亲厚的意思。
“关外境况不太好。这几年连年天灾,奴隶牛羊都饿死过半,眼见着一年不如一年。若非如此,我未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收服他们。”叶轻舟道,“天灾又兼战火,内政也是一团乱,据我看这一仗打完,关外元气大伤,没个三五十年他们缓不过来,我以为可以开设互市,建立北方都护府,再要求联姻,如此一来既可监视他们的动静,也彰显了我朝气度——边境百姓生活困苦,开设互市的话往来商交,想必日子也能好过一些,如此一来,至少可保二十年北境平稳。”
皇帝道,“我也是如此想的,一应事宜最近会在朝会上细论,你还要辛苦些。”
“至于张荣贵,”说至此处叶轻舟正色,“我在他身上发现了些东西,想必陛下刚才已经看过了。”
皇帝摇摇头,“他可真是……给我送了好大一份礼啊。”
叶轻舟低声道,“还没来得及审。不过我大致能猜到些,是安王如今尚有不臣之心?”
“他从来都有,只是我没想到他这两年越发长能耐了,礼部户部皆有他的人,大笔税银不入国库,倒都往江南去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皇帝笑了一声,“我本来念着到底兄弟一场,还是让他过安稳富贵日子,偏生心这么大,叫我如何留的下他。要不是想趁此次将先皇后在朝中留下的势力清一清,哪能容这些人留到现在!”
“这些事我心里都有数。”皇帝复又道,“你远道回来,不提这些了。你过来,咱俩下一局。”
叶轻舟自年少时对棋艺就很不擅长,宁愿去练字也不愿意多下下棋,相反皇帝就很喜欢,是以每次都喜欢拉着叶轻舟下,连战连胜。
叶轻舟下了两局,感觉自己的棋艺八年来没有丝毫长进,索性把白子一扔,不玩儿了。
“你在战场上连战连胜,棋盘上却一局都输不得,可见心胸还是不够宽广。”皇帝笑话他。
我心胸不宽广输不起,那也陪你玩这么些年,够意思了。叶轻舟懒得理他,嘴上应付道,“我要那么宽广的心胸干什么,我又不当宰相。”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一弯残月高悬,皇帝没有令人掌灯,满地泄银般的流光。叶轻舟懒散的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笑,伸出手张开五指,仿佛是要抓一把月光似的。
他黑发如缎,发髻也歪了。形容不整,清贵气中添一丝落拓,生就一张跟女人讨债的脸,风韵尽在眉梢,情丝悉堆眼角。不笑时矜贵冷清,笑起来眉目含情。
身上也不是下午那身灰袍子了,一身青衣遍洒竹纹,月光清泠泠在缎面上滚来滚去,一双手伸出来,十指间尽是薄茧,伸手抓一把月光,月光就仿佛在他指尖流泻,时光和磨砺并未折损他的风华,反而为他增添凛冽醇厚的气度,果然是与京城的少爷们大不相同。
怪不得就有人巴巴的来求,好好的嫡女当续弦也要嫁进长宁候府。
皇帝本来不大想和叶轻舟提这个事情,怪尴尬的。但又看他状态总算比十年前好太多,不禁想到皇后的嘱托,也觉得皇后的提议有道理起来。
“轻舟啊。”他清了清嗓子。
叶轻舟抬头。
“和国公家大小姐你有印象吗?”
这个句式,听起来仿佛有些耳熟。叶轻舟啊了一声,抬头用一个难以形容的眼神看了皇帝一眼,知了圣上的雅意。
“国舅爷,朝中清流领头世家,我怎么也不能没印象吧。”
“我没问你这个。”皇帝道,“他们家大小姐说四年前曾承蒙长宁候救命之恩,自此情根深种,愿为长宁候继室,不求你长驻京城,不求你不纳姬妾,只求一个陪伴你的位置,等你等了四年,都等成老姑娘了。”
叶轻舟:“……啊?”
“本来我算是良安的兄长,怎么也不该我和你提这个事。”皇帝叹道,“可皇后实在心疼幼妹,千求万求让我来问问你,我心里想着良安也走了很多年了……”
叶轻舟斜眼看他。
“逝者已矣啊!”皇帝低声道:“生者要多保重。轻舟,我知道你心里有愧,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找一个人陪着,不管怎样都比一个人好吧?和国公家那姑娘我见过几次,容貌性情都很好。想来如果良安泉下有知,也不愿见你如此,你实在不必……”
“不必过分自苦。”叶轻舟接了一句,皇帝一愣。
叶轻舟叹了口气,也不笑了,伸手撑住了额头。
“长乐三年,我刚在北方理出个头绪,陛下给我去信,信中说‘北地佳人风姿绰约,公事之外不必过分自苦。’长乐六年,北方战场接连告捷,陛下褒奖之外又私下给我来信,信中谈‘大局既定,多以珍重自身为念,不必过分自苦。’去年又来信说‘虽诸事冗杂,但劳及长宁候荒废己身因公废私,却是朕所不乐见的,不必过分自苦。’如今我回京城了,不过两局棋没让陛下尽兴,陛下又让我不必自苦……我没有自苦,我挺好的。”
早些年就这样。皇帝比他大上两岁,总是自矜自己多活了这两年,早些年刚认识的时候就唠唠叨叨,以叶轻舟大哥自居,眼见着年岁越来越大,简直要变成个爹了。
皇帝哭笑不得,“什么话!娶妻生子乃是人伦,就算你不顾旁的,你们叶家几代子息艰难,总得顾及血脉延续吧?”
“血脉延续——”叶轻舟摇摇头:“再说吧。人家小姐也是好好的女孩,想要什么样的好人家没有?我一个半老头子了,平白耽误人家。”
话说到这里,就没有进行下去的余地了。
皇帝有心给他说个亲,是以为老友考虑的心情担忧他独身寂寞,并没有什么帝王心术的思虑,眼见叶轻舟拒绝到这个程度,也说不出什么了,只得长叹一口气,满心都是愁。
叶轻舟拒了亲还不够,停了一会又道,“北方平定后我朝四境平稳,我还在想既然四方平定,我也不必守着虎符……”
媳妇也不想娶,官也不想做。怎么难道还想上天吗?
皇帝终于有点火了,心想还以为这没出息的终于有了点长进,没想到不到而立便志气消磨,简直愧对年少时的志向。遂怒道,“你别妄想,娶亲也罢了,你要是想交虎符就去圣安司干点杂活,致仕你就想都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