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 16 章

灰褐色的穹顶下,寸寸龟裂的土地缝隙间,深红烈焰带着骇人温度,不断吞噬此间生机。

远处隐在黑暗中张牙舞爪的高大建筑正在崩塌,巨石砸上地面,立刻出现一座深不见底的坑洞。岩浆自其中喷发,火色吞吐间,周遭数人俱发出凄惨哀鸣,转瞬被其中热度炙烤作齑粉。

雒洵置身在这番末世景象里,茫然地环视周遭,最后落在自己执剑布满血污的手上。

这双手苍白而修长,分明的骨节附近,附了层薄薄的茧。

他的视野也变得出奇宽阔,就连透过指缝看到的地面都好像遥远了些。

这绝不是自己的身躯,他现在的身量,应当与师尊那般瘦削颀长的冠者相仿。

而他现在所处的地界,竟是此生再不可能踏足半步的魔界。

自己此时应当正在论剑台上,听师尊讲经才对。

但那时他被赶尽杀绝,魔界虽处于政变中,城池里仍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缘何现在兵荒马乱,流血漂橹,宛若身处地狱?

且看厮杀双方的衣着,竟是上仙界攻了进来,魔族势弱。

想到这里,雒洵警惕地握紧剑柄,尽量离身旁那些正在交战的士兵远些。

正欲迈步,一道灼目剑光倏地斩在身前,带着肃杀的寒意,连来自九泉终年不灭的地火都被顷刻冻结。

他举目向剑气的源头看去,远处滚滚烟尘中,缓步现出一抹清影。

四处肆虐的炽热仿佛都在瞬间被涤荡一空,来者一袭青衫,外披在风中轻缓地飘动。明明身处无间炼狱,漫天血污却不能沾染他分毫。

而观他手中那柄如皓雪凝就的长剑,其上流转不息的幽蓝灵气清莹明澈,每次挥动都仿佛冰凰展翼,震慑邪秽。

这柄剑他很熟悉,正是师尊常带在身边,每日要擦拭几遍的灵剑。

没有什么比在陌生之地遇到最熟悉的人更令人喜不自禁,雒洵一双狭长凤眸盈满欣喜,急忙迎上去:“师尊,您的伤已经没事了吗?”

回答他的,却是喉间一点寒芒逼人的剑锋。

近在咫尺的人,分明与凌霜铭如一个模子刻出,苍色双眸却堆了高山冻雪,带着化不尽的杀意:“唤我师尊,你也配?”

师尊这是何意?

雒洵心头一颤,小心翼翼地伸指去拨架在脖颈间的长剑,指腹顿时被锐利剑意绞出一道口子,鲜艳血滴顺着剑脊滑下。若白壁生了污秽,刺目得紧。

凌霜铭冷哼一声,长袖如云挥动,竟是二话不说,掉转锋芒朝雒洵胸口削来。

雒洵这几日跟随凌霜铭习剑,自以为剑诀早已烂熟于心,与其对打时也能轻松见招拆招。可此刻真正对上生了杀心的凌霜铭,方才感到对方剑意中一浪高过一浪的威势。

才知原来平日练剑,师尊从未使出半成实力来。

就好比蜉蝣之于沧海,是何等微渺细弱,遑论在滔天怒浪前挣扎。

左支右绌的他,每一式都被凌霜铭轻易破去。

但见那霁蓝眸子划过恨意,嗓音比素日还要泠然空绝:“魔尊既已弑师,这北冥剑诀自是使起来不够趁手。”

说罢,他长剑上挑,铮然一道金铁颤鸣,雒洵佩剑应声脱手。

弑师?此中定有误会,他怎能忍心伤害师尊分毫?

雒洵茫乎望着凌霜铭,企图为自己辩解。

然而长剑已携雷霆之威向他心口攻来,竟是绝情至极,不肯再留半分余地。

罢了,他的性命都是师尊救下,如果死在他剑下,也不失为一个体面的结局。

雒洵苦笑着闭上眼,张开双臂,毫无防备地等待穿心一剑到来。

千钧一发之际,远空忽然荡起一阵空灵唳声,像冰凰自长天飞过,带起云浪堆卷。

眼前影像随之化作青烟,在清越凰鸣中云消雾散。

天旋地转后,雒洵感到足下忽然没了依托,忙睁眼去看。

却见自己正两脚空空地随风飘飞,离地足有万丈高。

而这片天地里,没有天宇亦没有陆地,只有一片蔚蓝幽光汇成的大川在虚无中蜿蜒。有磷火在其上浮沉,浩浩汤汤直通天际。

一个看似荒谬的猜想渐渐浮现于心,这里会不会便是师尊他们所说的禁地,十渊寒狱深处?

某非是之前在山上的异变,将他传送至此,那他先前看到与凌霜铭厮杀的画面,想必也是某种幻觉。

他刚想长舒口气,心中又因突然冒出的想法忽地一沉。

——或许还有第三种可能,那是他与凌霜铭的未来。

初见的那夜,师尊就曾有过类似举动,只是因他无法得知的原因放弃了而已。

他兀自杵在原地,任由乱糟糟的思绪曼衍,耳畔忽又响起先前听到的唳叫。一道庞然阴影自头顶罩下,带着能翻山搅海的飓风直朝这里俯冲而来。

雒洵猛地抬头,一眼便看到那通体剔透,有如霁蓝琉璃的遮天巨禽。它浑身散发着霜寒之气,凡是双翼压过之处,就连空气都在须臾间凝成细碎的冰凌。

是幻境中出现过的冰凰!

震惊之余,面对这清圣又可怖之物,雒洵心中只剩绝望。

只有炼气修为,孤身无援的他,要如何抵挡冰凰一击?

看来他今日,真要命丧于此了。

……

论剑峰顶,矮方几上倾倒的茶杯早就散尽余温,冰冷茶水顺着桌案流淌,慢慢浸湿凌霜铭的衣袖。

失去意识的人则紧闭双眸,任凭水流轻触他的面颊,点上唇瓣,将其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再度晕开,画出一抹艳色。

过了片刻,那静如远山的长眉才轻微地皱了一下。

他勉力抬起眼睫,不快地拂去面上水渍,伏在案上积蓄了些力气,才踉跄起身。

凌霜铭扶着额头摇摇晃晃站定,又恍惚了片刻,隐约忆起方才变故。

这控制人元魂的诡招,他能笃定并不是由堕仙发出,而是源自禁地的方向。那里有什么物事正在影响他们师徒的神魂,企图将他二人引至某处。

只是他碰巧燃烧元魂与堕仙一战,无法承受魂识侵扰,才会咯血昏迷,阴差阳错避免了中招。

他沉吟一下,顺着之前雒洵消失的方向停在崖前。

再往北去,那里云海正掀着狂澜,有如天神怒目,将要降临浩劫于此。

果不其然,禁地那边的变故愈加严重了。

凌霜铭右手无意识地握紧剑鞘,眉宇间神色凝重起来。

缓了片刻,神魂间的震颤似乎已经消失了,但那玄奇的波动依旧存在,坚持不懈地指引着他去往某处。

拖着这具伤重的身躯,实在不该再度动武。

但若禁地真与他师徒存在因果,他理当亲身前往一探。

且雒洵出事,他的心魔也将跟着成为无解之题,就算是为了仙道,也要保证这小徒弟安全无虞。

打定主意,凌霜铭御起灵剑,决然向天边黑云翻搅处掠去。

禁地外,阵眼处已开始外溢灵力,任易千澜等人倾力维持,都无法遏制阵法衰弱的速度。

陌林看眼怀中不省人事的玄持光,率先收去手中灵力。

“陌师兄?”沈初云不解地看向他。

陌林并未理会沈初云,而是对易千澜肃声提议:“现在修补大阵为时已晚,不如省下力气,对付妖兽。”

易千澜眉头都快愁成川字,俊脸也皱巴巴地拧在一起:“好在并未见到天阶妖兽,可我们现在的力量,便连那些地阶巅峰的妖兽都无法抵挡。”

即便是果决的陌林,听了这话也不觉抱剑沉思。

正如人族修士划分金丹元婴化神等修为层级,妖兽亦有测量之法。

玄阶妖兽对应人族的炼气到筑基,地阶妖兽则与金丹到元婴初期修为等同,天阶妖兽便是相当于人族的化神以上大能。

如今冲击大阵的,为首十数头妖兽足有地阶巅峰,可与人族的元婴宗师匹敌。

反观玉清派这边,能上场的几位元婴宗师里,陌林是别派修者,也不知关键时刻会不会抽身而退;玄持光这个半吊子元婴则昏迷不醒,人活蹦乱跳时还得看顾大阵,现在元气大损自是无法提剑杀敌;至于剩下的几位元婴长老,多是经年闭关修炼,对上在兽群中厮杀的妖兽宗师,能否全须全尾活下来尚不可知。

易千澜愁眉不展,觉得自己姑且也能算入战力中,但纵观两方实力,玉清派还是差了些。

如果常年漂泊在外的二师弟能及时赶回来,今日或可取胜。

但他连发了数道传音符,这个不靠谱的二师弟至今没有回应,想来是指望不上了。

思量间,被困在大阵里的妖兽突然齐齐发出咆哮,像被什么东西刺激,开始疯狂地用利爪撕扯结界,企图破壁而出。

坚固的结界外围,已开始龟裂出细纹,破阵应当只在半柱香的功夫内。

“可恶,竟只能硬上了吗?”易千澜咬咬牙,抽剑出鞘,清清嗓子便要呼吁众弟子与他齐上。

但守阵弟子的队列间,似乎发生了什么骚动,且嘈杂声越来越高,全然将仙家子弟的礼数抛在脑后。

易千澜顿时心头火起,提着剑落到弟子中间。

正想抓几个声响最高的人杀鸡儆猴,瞳孔无意扫过人群尽头,霎时忘了教训顽劣的弟子们。

有人身着月白袍服,一手执剑,缓步朝禁地入口行去。

来人分明病体消瘦,步履虚浮,但层叠广袖随他步踏翻飞,一举一动间都似有云气缭绕。便如凛然剑意,硬生生撕开厚重妖氛,也压下众人心头不安。

弟子们屏声敛气,自发为他让出一条道来。等回过神,他们才意识到来者身份。

众人再也按捺不住心中讶异,一时议论四起。

“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心肠比蛇蝎还毒,见死不救的废人长老?”

“他便是凌霜铭?怎的和传闻不大一样?”

“这废人来做什么,又想私通禁地妖族给我派添乱?”

易千澜顾不上理会这些听风就是雨的家伙,快步上前将凌霜铭搀住,责备道:“之前你擅自跑来落星山,才受了那么重的伤,现在又来找死作甚!”

凌霜铭不着痕迹地摆脱易千澜搭在自己臂弯上的手,轻笑道:“师兄这话,说得太早了些。”

易千澜果然无法抵抗小师弟的笑容,一时间怒气尽消,满腹唠叨都化作云烟。

罢了,多个帮手是好事,正好能让他瞧瞧玄持光的魂识。

那时易千澜尚未想过,几个时辰后,他那一贯柔弱如小白花的师弟,会是如何悍然出剑,惊掉一众宗师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