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 13 章

混沌无光的诡境里,一身清寒白衣的人茫然独行着。

他双眸黯淡无神,只是顺着在漆黑中蜿蜒铺开的道路靡靡行迈,也不知将要去往何方。

就这般慢悠悠地游荡了许久,脸颊上忽然有了湿意。

像晚春夜雨,带着轻柔温度点在人眉梢上,鼻梁间。

凌霜铭神志倏然清醒过来,诧异地拂去不断滴落的晶莹水珠。

广袤无垠的识海里,从不分昼夜,更遑论四季,怎会有落雨?

这时他视线所及之处,浓重雾霭散去,一束清皎月光投射下来,映出银辉下覆雪竹林,和林间一大一小两道人影。

他下意识地向光亮望去,只见那瘦削颀长的青年青衫摇曳,面容竟与自己有九成相似。

但与他病恹恹的模样全然不同,那人手执长剑,行动间尽是清雅风骨,且眼梢还带着他绝不会有的温柔笑意。

待凌霜铭行至两人附近的雪竹下站定,此人正俯下身,轻轻揉了揉小童的脑袋,又在那稚嫩的鼻头上弹了一下。

“阿洵,这套北冥剑诀乃是为师自创,与本门武功心法不同。我演示一遍,你且看好。”

这声轻笑和着清爽夜风,沁人心脾,凌霜铭听得不禁有些恍惚。

若后来没有发生那些事,他应当也如幻境展示得这般,可随心而笑吧。

但“那些事”究竟是指什么,为何他半点儿都想不起来?

这般想着,竟引得神魂传来阵阵剧痛。凌霜铭眼前泛起黑斑,头痛欲裂,只好强迫自己停下回忆。

而不远处那对师徒已抽出剑来,流月倒映在剑刃上,令人看不清剑身的模样。但那剑路轻盈灵动,如拂过九霄的长风,万象皆包罗其中。

被唤作阿洵的小童则跟在自家师父后面,依葫芦画瓢地比划着,倒也学得几成形似。

偶然一个转身,凌霜铭对上小童狭长的眼睛。熟悉的幽潭下,有魔气暗中翻涌,果然是雒洵的样貌。

溶溶雪月下,青衣人露出欣慰的笑容,握上小徒弟的双臂,自然地将人环着,为其指点动作中不到位之处。

凌霜铭则有些出神,方才他们使的剑式,正是玉清派世代相传的青冥剑诀。可青衣人分明说,这是他自创的剑法。

他和玉清派究竟有什么渊源?既有剑法这层联系,又为何对这个门派从无印象?

“阿洵,你很聪慧,为师在你这个年纪时,起手式都要练习数遍。”那头青衣人似是对徒弟的表现十分满意,柔声道,“若勤加练习,总有一日你的仙术修为可将魔体压下,届时……”

一直安静的小童忽然仰起头:“师尊,弟子只怕那天到来以前,会亲手杀了您。”

凌霜铭与青衣人皆听得一怔。

沉默了好半晌,青衣人半蹲下身,将小童揽进怀中,嗓音有些发涩却尽是毅然:“有师尊在,此事断不会发生,你无需害怕。”

不足半人高的小团子轻轻吸了下鼻子,抱紧了自家师尊的细腰。

凌霜铭的视线却紧紧锁在那只稚嫩的小手上,小童粉糯的指头正捏着青衣人的衣褶,像只乖顺的小兽依偎在师长怀中。

而再过若干年,这双手将会生出利爪,洞穿他的胸膛,剖出颗伤痕累累的心脏来。

足以令人昏厥的剧痛忽然袭上心口,眼前的景物霎时如石子投入静湖,惊起紊乱波纹,再难看清其貌。

凌霜铭眉头紧颦,冷汗涔涔打湿两鬓青丝,掐在胸膛上的手青筋直跳,指尖几乎要划破衣衫扎进皮肤里去。

浑身力气随之被抽空,他软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放任身体余温慢慢流逝。

好疼。

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撕开,又粗鲁地把碎片揉作一团。

只是微微咽口气,心脉间都似有数万把匕首绞动。这般痛楚,竟比上回做过的梦境还要真实百倍。

能立时死去,倒成了奢望。

不知被反复倾轧折磨了多久,或许只有一息,又像过了漫长的百年。凌霜铭眼前终于有了光亮,有什么温暖的物事正传来柔和的温度,慢慢捂暖他冰冷的手足。

胸前仍像有千钧巨石积压着,喘息尚有些艰难。四肢百骸间更充斥着未曾散去的酸痛,叫他连动动手指的力道都使不出来。

雒洵已在寝殿内守了三日,方才趴在凌霜铭床边小憩片刻,正欲起身去挑亮矮方几上的书灯,忽见那无力地垂在被褥之上,骨节苍白分明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他立时丢下手中捻子,屏息朝榻上之人看去。

凌霜铭依旧沉沉昏睡着,细密羽睫在白玉似的脸颊上投下一片灯影。

雒洵小脸上再难掩饰失落,他虽年幼却已对生死变得麻木,可如今得而复失,竟远比一无所有更磨人。

那时凌霜铭驱走堕仙,明明已伤重难支,仍凭着本能护他不被随后赶来的修士们发觉。

幸好来人是易千澜,否则若是被另一个凶神恶煞的家伙找到,他也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或许没有他,师尊也不会躺在病榻上,生死未卜。

“师尊,您不是说过,要一直陪着弟子?”他满心恐惧,又委屈难言,惶恐地握住凌霜铭冰冷的手,却怎么也不能将之捂热,不觉带上了哭腔,“师尊再不醒来,弟子就当您是个大骗子。”

恰此时,那长睫又扇动几下,终于徐徐抬起。

雒洵刚掉了几滴金豆,见人清醒了,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小嘴直往上弯,眼眸却还低垂着,啪嗒啪嗒淌眼泪,又哭又笑的样子竟有些滑稽。

但他哪里有暇顾及自己的神情,只能拼命揉眼睛,嘴里不住地喊着:“师尊!”

那对雾隐冰湖似的霁蓝眸子,便在这一声声叫魂似的呼唤中散去薄雾,涣散的神光聚集起来。

凌霜铭刚从浑噩中醒来,眼见小徒弟哭得稀里哗啦,想抬手帮其拭泪,却是有心无力。

只能恹恹地躺着,声若游丝地安慰道:“哭哭啼啼像什么模样,为师无事。”

师尊果然惯会骗人。

雒洵黑了一张嫩脸,观睄着凌霜铭迟缓的动作,内心无由来地一阵烦躁。

凌霜铭正撑着身子靠在床头上,一眼瞥见雒洵的神情,动作顿了顿。

小徒弟现下这般神色,与梦境中何其相似。

胸前烦闷骤然放大数倍,凌霜铭压下喉头的一口腥甜,厌倦地阖上眼眸,不愿再看这小祖宗一眼。

见自家师尊的面色陡然增了几分憔悴,雒洵也顾不得心里那点不明的小脾气,束手无措地抱上凌霜铭一只胳膊,哽咽道:“师尊您哪里不舒服吗,是弟子惹师尊不愉快了吗?”

师尊哪里都不舒服。

凌霜铭紧攥着衣襟,勉力忍住心脉传来的阵痛,喉头费力地滚动,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至过于低哑:“出去。”

他目前真的不想再看到雒洵的面孔,但另一方面,心下又清楚得很,梦境到底是虚幻一场,自己不该因此迁怒于雒洵,因此也不愿看小徒弟为自己的伤势担心忧虑。

被师尊下了逐客令,雒洵擦擦湿漉漉的脸蛋,踟蹰一番,还是撅起嘴哒哒跑出去了。

听到脚步声消失,凌霜铭才抄起搁在一旁小案上的帕子,捂在唇上一声接一声地咳了起来。

这次伤势发作非比往日,他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自己呕出来。待眼前晕眩好转些,那雪白的帕子早被血染得一塌糊涂。

凌霜铭苦笑一声,本想在试剑峰上安心养伤,然后继续追寻成仙至道。而今和堕仙一战,强运灵力摧折了心脉,他的心气已开始衰弱了,这登仙之路竟越来越坎坷难行。

这时,寝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雒洵去而复返。

“师尊,弟子之前熬了汤药。”他手上端了一个白玉小碗,小心翼翼地捧到凌霜铭榻前,“弟子知道师尊烦我,但您的身体……”

凌霜铭不动声色地将被血污过的帕子藏在袖中,看一眼黑黝黝的药汤,意外道:“你何时学会制药的?”

雒洵眼中红芒一掠而过:“先前师尊教弟子习字,讲过这几味药的药性,弟子便取以煎药。火是听雨帮忙生的。”

这药汤里共有四味灵草,均是用以温养经脉调和内伤之物,在上仙界十分常见且药性温和,试剑峰山麓上就长了不少。

以雒洵的天资,这么快就能学以致用,也不算奇怪。

凌霜铭轻笑一声,冰眸里不带丝毫温度:“阿洵的好意,为师岂可辜负?”说罢,他仰头将碗中药物一饮而尽。

雒洵死死盯着眼前人白皙秀颀的脖颈,瞳孔红得仿佛要滴下浓稠的血来。

玉石制成的小碗摔在地上,碎作一地冰屑。

凌霜铭无力地垂下眼帘侧倒在榻上,如瀑黑发自床边倾泻而下,有几缕散落在白玉间,在满地零碎中勾人思绪。

雒洵看了一阵,蹲下身将那发丝绕在自己指上,饶有兴致地把玩。

“仙尊修了这么多年的道,识人的眼力怎的就是不见长呢?”

他放开那缕发丝,转而抚上凌霜铭剔透的唇瓣,待压出几分血色后,才满意地移下。滑过冰雕玉琢的锁骨,最后轻轻放在胸口上。

感受到掌心下传来微弱但平稳的跳动,雒洵眼中玩味之色更甚:“不知如仙尊这般无情之人,心血是不是也冷得刺骨?”

他舌头舔过唇角,浑身散发着嗜血的暴戾之气。

现在他只需掌上微一用力,便可轻易将这捧玉雪捏个粉碎。

这么想着,那吞吐黑雾的指尖也确实随着心念,慢慢陷入脆弱的冰肌之下。

倏然,一只纤长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平日瞧起来细弱的手,竟如柄铁钳紧锢着他,叫他再难挖下半分,亦丝毫挣脱不得。

他诧异地低头,刚好对上一双如千年寒冰似的眼眸,无形剑意不知何时已锁定了他周身要穴。

凌霜铭自榻上徐缓起身,一把抽出插在自己心口的魔手。

“你既知我心冷如坚冰,便不该几次三番触我逆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