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山间晚风萦绕着仙草的冷香,混杂了露珠,慢慢沁入衣袖。

凌霜铭默然看着低伏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雒洵额前杂乱的枯发挡住了他的神情,叫人难以捉摸他此时心境。因此凌霜铭也无从得知,为何这少年前一刻还对自己充满敌意,现在又忽然想做他的徒弟了。

过了半晌,他斟酌道:“我早先曾向人许诺,此生不再收徒。”说罢,伸手就要拉雒洵入阵,“你若真想拜师,来日去外门……”

不料“啪唧”一声脆响,雒洵竟将他的手一掌拍开,操着清脆稚嫩的童音,决然道:“雒洵今生也非仙君不拜!”

那双狭长幽暗的眸子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凌霜铭的双眼,神光锐利逼人,仿佛要直直地刻入识海深处。

不知为何,在见到这仙君的第一眼,他便有种玄异的直觉,今后定要紧紧地跟着此人,绝不能放手。且他看得出,凌霜铭方才显露的本事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实力怕是远远超出了这里的所有人。

错过这个人,只恐今生再也没有机会得到他渴望之物——那焚天煮海,足以消磨一切血海仇怨,拉天地殉葬的力量。

借着落星的微光,雒洵将那张隽秀面庞上的神情尽收眼底。

却见凌霜铭桃目闪烁难定,在听了这堪称壮烈的宣言后,眼梢微微翘起,抿着薄唇,露出道轻柔至极的微笑。

刹那间,漫天星光都为之黯然。

雒洵呼吸一窒,迷迷糊糊间,隐约瞧见凌霜铭对他伸出截雪白的手腕。紧接着,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

他不由睁圆了眼瞳,面露震惊之色——仙君居然就这么带着如梦似幻的微笑,干脆利落地揪住了他的后衣领,像拎动物幼崽般将他提到阵内。

不给雒洵再开口的机会,凌霜铭催动咒符,轻叱道:“乘虚御风,身生飞羽,游宴八宫!”

咒诀诵毕,阵内法光大胜。

雒洵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待再次站稳时,脚下踩着的已是松软洁白的雪地。

在原身的记忆中,试剑峰永远只有远天云海之上,那积雪冰封的一角。如今登临高处,方知其全貌,峭峰连天挺立,云海自峰顶奔流而下,如一剑断水。山上是终年不化之莹雪,青松俱披着厚重的白,雾凇沆砀,时有云鹤拂羽清唳,蔚为奇观。

是个避世的好去处,凌霜铭不无萧索地想,从今起,就在这山上坐忘尘世,继续追寻他未竟的飞升道途。

不过在这之前,还需把雒洵安置妥当。既已出手救人,他们之间便生出了因果,将雒洵引入正途,也是他必须完成的职责。

感受到凌霜铭的目光,雒洵亦回头朝他这边看过来。许是被强行封嘴的缘故,那死气沉沉的狭长双眼像是蒙了层灰,更是半点儿光都不见了。

倏然,雒洵搂住自己的双肩,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稚嫩的鼻头顿时通红一片,冒出个晶莹的小泡,但又被主人倔强地一吸鼻子,转瞬回归了他小大人似的老成模样。

凌霜铭这才发觉,自己早就被砭骨寒气侵蚀得周身冰凉。虽说有伤势作祟的缘故,但他到底是个金丹期的修士。而雒洵肉1体凡胎,又是个孩童,恐怕早就冻得不轻了。

于是他快步走上前去,取下自己肩上的青色披风,将雒洵严严实实地裹成个小粽子。

原主喜爱种植灵草,故凌霜铭身上也带了清甜的灵药幽香,又混了丝飞雪的气息,就这么将雒洵从头到脚包了起来。

雒洵脸颊上飞起一抹红晕,觉得有些无所适从,这是他不曾感受过的暖意。

忽然,他又想到仙君方才为他系披风领扣时,不慎碰到了他的下颌,那双手冷得简直像是冰块雕琢而成般。再抬头看看那比周遭积雪还要苍白的脸,看那寒风里鼓动的衣袍下,格外消瘦的身躯。他心底顿时涌上一股酸酸的感觉,压在胸膛上,叫人喘不上气来。

待回过神,他已将凌霜铭的手紧紧抓住。

“可是觉得冷?”凌霜铭不习惯被人触碰,愣了一下,强行忍住将手甩开的冲动,俯下身来反握住雒洵的小手,“洞府就在不远处,回去便为你生火。”

雒洵小嘴微张,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他与人类正常的交往实在太少了,纵使心潮涌动,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时的心意。

不,不是这样的。只是看到仙君这样难受,心就像被许多小刺扎着罢了。

这时,远山云层中飞来两只羽翼光洁的鹤,化作两个不到半人高的软糯孩童。

“凌长老,画岸、听雨奉易长老命令,在此恭候长老回府。”

雒洵的这点小心思,终是湮没在风声里,未能说出口。

踏入收拾得整洁一新,各色生活用具备得齐齐当当的洞府时,凌霜铭还是有些意外的。

不论是主殿还是偏殿,都挂着上好的兽绒织就的帷幔,将冷气完美隔绝在外。会客的前堂摆了许多原身喜爱的灵草,皆被灵力温养着,哪怕是在试剑峰这样终年落雪之地,都花开不败。

而偏室的书房,则是完全将原主药仙谷那处搬了过来。一应桌案摆设,书本典籍,均放在原本的位置。唯一不同的是,所有的桌椅都被人精心铺上了柔软的垫子。

前些日子,在太初峰的云台上伤势爆发陷入昏迷前,他曾留意过易千澜的好感度,只有五十点左右。何至于只是搬个洞府,便如此大费周章地为他张罗?

不过凌霜铭并没有思考太久,从漫长的昏迷中苏醒不到半日,又是与易千澜谈条件,又要强提灵力与人动武,之后还得独自支撑起传送阵。此时总算到达洞府,松懈下来,光保持站立姿势就要花费惊人的毅力。

但碍于身边还跟着个雒洵,他只好强自抬着眼帘,吩咐画岸去照料雒洵休息。

雒洵还紧攥着凌霜铭的披风,同手同脚地跟在其身后。听到仙君又要将自己打发出去,却没有再做任何忤逆的举动了。

因为尽管凌霜铭以为,自己在众人面前装得天衣无缝。其实那难掩疲倦的眉目,话语中无法抑制的颤抖,还有摇摇欲坠的身形,以及那只按在书架上,指节因突而泛白的手,早已将他出卖得一干二净。

罢了,哪怕仙君从始至终就没将他放在眼中,可他已看够了此人憔悴的模样。

今晚就先放过他,雒洵这般想着,跟随画岸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主殿,往偏殿的厢房去了。

被听雨伺候着胡乱洗了把脸,等换上寝衣,凌霜铭觉得自己简直随时会昏死过去。倒在被铺得柔软如云的被褥间,在模糊的意识还未彻底消散前,他想,待明日醒来,定要好好调理这具身体,随后便一心闭关修炼,争取早日得道飞升。

系统在识海里听着自家宿主的人生规划,总觉得似乎离剧本愈行愈远,试图劝说道:「宿主,您不要自己的徒弟弟了吗!感化了大反派,咱们或许就不会被打成魔族奸细,惨遭鞭尸了!而且他对您死心塌地,收下不亏的!QWQ」

系统觉得自己从没这么卑微过,剧本被宿主踹翻了,没关系!宿主对刷分搞事业完全没兴趣,没关系!只求宿主有个好下场啊喂!宿主您振作一点!

凌霜铭已困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因疲惫而运转缓慢的大脑中,只零散地听进几句只言片语。

死心塌地……?真当他没有看到雒洵头上,那不到十点的好感度吗?

他断断续续地想,若说雒洵想要他的命,倒还有几分可信度。

可是,为什么呢?为何他会笃定雒洵日后,一定会杀了自己?

浩瀚的识海中,好似有段记忆乍然闪过,待他再去追寻,往事早如飞鸿踏雪,难以寻觅。

他的意识一阵恍惚,只觉有如御风而行,在虚空中漫无目的地闲游。终于在行至某处时,被什么人用力一拽,又跌回地面。

但回到躯壳内,预想中摧筋断骨的伤痛却并未随之而来,澎湃的灵力在经脉间畅游,四肢百骸也是久违地轻盈。

凌霜铭惊讶地用神识扫视自己的丹田,却发现那里流转的,并不是原身那颗伤痕累累的金丹,而是一只通体晶莹剔透,灵气盎然的元婴!

没等他反应过来,四周忽然变得嘈杂。好像有上千人正包围着他,在愤怒地呐喊什么。

“凌长老,你们青冥宗贵为仙盟之首,你身为宗门长老,教出来的徒弟却是个魔族孽障,对得起天下英豪的信任吗!”

“王宗主说得对,青冥宗要我们讨伐魔族,自己却和魔孽沆瀣一气!凌长老今日若不处决这魔头,休怪我等砸了这山门,踏平青冥宗!”

“杀了魔头!杀了魔头!”

……

自修了无情道,百年漫长的时光里,凌霜铭已很少有情绪起伏。可不知为何,在听到这些修士的呼声后,他的胸膛间慢慢涌起灼热的气息,似喷涌的岩浆将识海煮得滚沸,直要把整个人都溶化了般。

正奇怪这陌生的情绪是如何升起,他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复了汹涌的怒火,眉目间满是悲戚:“吾徒为上仙界尽心竭力奔走,在座各位都曾在秘境中得他援助。只因血统之别,便要赶尽杀绝,天理何在?”

早有修士听得不耐烦,站出来打断了他的劝说:“住口!魔就是魔,不会因为披着人皮就能改变。他在天门山秘境中暴走已是事实,今日是凌长老在场,才能收敛恶相。难道长老可以保证,每次他要杀人,你都能及时赶到?”

铿锵一声,名剑沐雪出鞘,凌霜铭被身体牵动着,一手持剑立于千万人前,另一只修长的手臂则缓缓抬起,将那魔族徒弟护在自己身后。

“既然尔等心意无法转还,那霜铭只好请诸位赐教。”

“好一对魔头师徒,敢问青冥宗主,贵门凌长老如此狂妄,您还要护着他吗?”

“凌霜铭已非本门弟子,青冥宗今日愿与诸位英杰共诛叛徒。”

“凌霜铭”闻言,踉跄半步,只觉全身上下的温度都人抽去,凄然笑道:“好……我师徒二人既不为正道所容,做一次魔头又如何,你们一起上……”

话音未落,所有人都惊骇地朝凌霜铭望去,惊呼四起——

一只手贯穿了他的胸膛,血瀑伴随着钝物刺进血肉的闷声,眨眼间将凌霜铭身上那纤尘不染的白衫染作赤烈的红衣。

“你……你怎能……”他艰难地回头,用迅速失去光彩的眼眸,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此世最信任之人。

“师尊,放眼整个九州,再寻不到比您更蠢的人。”他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语调温柔缱绻,内容却绝情至极,“从您救下我的那一天起,弟子就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似您这般强悍的修士,剜出来的心会有多么美妙的滋味。”

那插入他心口的手猝然发力,从一片血肉模糊中,拽出颗鲜血淋漓的心脏。

他在姗姗来迟的剧痛中颓然向前倒去,难以抑制的恨意,混着喉头不断呕出的血沫,说出口时却化作声比鸿羽还轻的哀叹:“逆徒……孽障……我早该——我早该杀了你……”

“师弟!”“凌长老!”“快杀了魔头救人!”

众人顿时陷入混乱中,有人哭喊,有人惊慌推搡,有人挥舞着兵刃想要靠近,却都被掐在凌霜铭脖颈上的手逼退。

凌霜铭却早已感受不到周遭的动静,他的生机在心脏离体的瞬间便迅速枯萎下来,已陷入弥留之际。

他歪倒在那魔头的怀中,竭力吊着最后一口微弱的气息,想要用那已朦胧不堪的视线看清这剜心之人的相貌。

但在看清的那刻,他瞪大了失神的双眼,干枯的唇间发出道短促的气音。

——那是张线条锋利的脸,狭长凤眼被浓重的死气覆盖着,细看又像有千言万语汇作的暗潮在其下汹涌。

虽不曾谋面,可他立时认了出来。

这是成年的雒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