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傅家

傅旻在做梦,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在梦境中。

此时他脚下是一条粉色的,柔软的丝带,身边却是许多张着大嘴的怪物,傅旻望着怪物们泛着寒光的尖牙,他似乎能从中闻到厚重的血腥味。

会被吃掉!得赶快醒过来!

傅旻脑中只有这一个想法,于是立刻拼命的挣脱起来,但身边的怪物似乎察觉到他的意图,纷纷涌了过来。其中最大的一只竟然开口说起话:“你是谁?傅旻在什么地方?”

呼吸逐渐困难,傅旻惨叫出声:“我就是傅旻!我不知道!不知道!”

然而已经晚了,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怪物分食……

“郎君、郎君?”

傅旻猛地睁开眼睛,喘了喘气,惊慌的向四周看了看,软床香榻,还是在傅家没错。

松了口气,转身望向叫醒他的少年,微微皱眉:“你是何人?”

“回郎君,奴名沉香,乃是娘子派来侍候您起居的。”少年看起来十四五岁,天生一副笑脸,眉眼弯弯的惹人喜爱。

“啊……”傅旻有些恍惚,自己这就当上士族少爷,不仅有家,还有娘亲了?

“哎呀!少爷你怎么浑身都是汗,这样出去要着凉的,奴这就让他们准备热水,您赶快去洗洗,娘子还等着你用饭。”沉香性子活泼,一大早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傅旻被念的头疼,身上也确实黏糊糊的不舒服,便依他所言简单泡了个澡,穿戴整齐后走到厅堂中。

此时萧稚娘早已等待多时,正和颜悦色的将一封信交到王总管手中,看到傅旻顿时笑了起来。接着视线转移到其头发上,又阴沉下了脸:“怎么水气没擦干就出门了,若是患上头风病如何是好,方才是谁伺候的?”

傅旻连忙制止,“娘、娘,是我懒得弄,睡的头昏,吹一吹精神些。”

“这怎么行。”嗔怪的瞪了他一眼,萧稚娘命人拿过丝帕,自己动手给儿子擦头发。

傅旻挣扎不过,只能乖乖听话,任由母亲折腾。为了缓解心中的别扭,他努力岔开话题:“娘,你方才给王总管的是什么?”

“给你舅舅的信。”萧稚娘摸着儿子干枯发黄的头发,有些心疼,让下人赶紧去拿乌桃膏来。

傅旻原本以为所谓的“乌桃膏”大概就是古代护发素之类的,也没当回事儿,而是略带担心的问道:“舅舅?”

萧稚娘这才反应过来,与他讲起自己家中。

萧家是兰陵萧氏的旁系,萧稚娘是家中嫡长女,原本还有一兄一姐,但还没成年便染病逝去,她母亲痛不欲生,也跟着走了。至于写信的这个舅舅,本是萧父与女婢所生,萧母见他可怜,就养在自己膝下。萧母去世后,萧父又娶了个续弦,诞下两子一女,家族可谓枝繁叶茂。

“原本老家是在南兰陵郡,后来阿耶升了官,再加上你姨姨被封为太子良娣,便全都搬到长安去了。”萧稚娘说的有些漫不经心,看样子似乎不赞成这种做法。

傅旻沉默不语,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兰陵萧氏、太子、妃嫔……闹了半天萧稚娘的妹妹就是那个被武则天“缸决”的萧淑妃?

穿越以来头回与历史名人如此接近,傅旻不免有些感慨。但旋即又恢复平静,因为唐朝与后来朝代不同,世家之间不讲究连坐一说。即使萧淑妃真得罪了皇帝,萧家也不会怎样。

过了一会儿,女婢搬来个大罐子,里面装满了粘稠漆黑的油脂,闻起来还有一股花胡椒之类的诡异气味,估计就是刚才说的“乌桃膏”了。萧稚娘舀出一勺便要往傅旻头发上抹,吓得他赶紧跳开。

“哎,跑什么啊!”萧稚娘叫住儿子。

“娘,好臭,我不涂馊水。”

满屋女婢们都忍不住掩嘴轻笑,萧稚娘也乐了起来:“你这傻小子,什么馊水,这是用猪苓粉和猪油调的药,长安妇人们都爱用,对头发最好。快过来,娘给你涂上。”

傅旻一听猪油两个字更加不寒而栗,要知道此时人们的卫生观念不强,洗头洗澡都不勤快,所以身上有许多虱子和虮子。他曾亲眼看见过李二狗帮雷满用篦子顺着头发一下下刮,然后哗啦啦掉下一地的虫子。回归身份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了好几次热水澡。把猪油抹在头上,这不是给虱子提供养殖场吗。

最后因为他的誓死抵抗,总算是没涂。

萧稚娘似乎还有些不甘心,咬唇道:“算了算了,吃饭吧,多吃些。不过先说好,要是两个月你头发养不回来,那这乌桃膏必须给我用上。”

傅旻低头,尽力让自己挑有营养的吃,绝对不要顶着大油头过活。

待到用完饭,萧稚娘说要带着儿子消食,二人兜兜转转,走到主屋书房。

推开房门,傅旻发现里面非常整洁,而且看样子似乎常用。萧稚娘怀念的摸了摸书案,轻声道:“你阿耶以前总在此处理公文,你就偷偷的在窗缝看着,若是被瞧见了,兴许能混上块饴糖吃……”

傅旻静静的站在旁边,没有打断对方的回忆。

过了一会儿,萧稚娘回过神来,勉强扯起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瞧娘,年纪大了,动不动就发呆。”

摇了摇头,傅旻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萧稚娘收起思绪,走到最里面的书架前用力推开,里面竟藏着个暗门。打开门后,她拉着儿子的手走了进去,“小心点,里面有些黑。”

傅旻按捺住心中的震惊跟在后面,没两步就被满屋的金银闪瞎了眼睛。

“娘的嫁妆,傅家几代的财富都在这里了。”萧稚娘看上去颇为自豪,当然了,她也有自豪的资本。这么多的钱,就算是一些“五姓七望”的人估计也没见过。

“傅家以前吃过亏,不愿意去置办田产,只喜欢收集金银,所以看起来比较多。”萧稚娘拦过傅旻,随手指了指另一堆玉石摆件,“好儿子,这里的东西你搬回去几个,看你那屋子,空落落跟雪洞似的。”

……明明华丽的很,傅旻颇为无语,他是不懂世家的衡量标准,但冒充人家儿子还霸占财产这种事实在做不出来,于是连忙推脱。

“那你拿几个发冠去戴。”萧稚娘积极出主意。

傅旻更不能要了,这个时代老百姓大多随意将头发束起,讲究一点的戴个幞头,像他这样十岁出头的,扎小揪揪的都有。外出头上戴个大金冠,不被人笑掉大牙。

萧稚娘表现的很失望:“我儿如此俊俏,整天却穿得跟只小灰耗子一样。”

“……”傅旻被念的没办法,只能从财宝堆里翻出个玉扳指带上。这本来是一种射箭工具,戴于拇指,用来扣住弓弦以便拉箭,如今也算是男子间比较流行的首饰了。

萧稚娘都要被气笑了,轻点了点他额头,然后将手中的钥匙递了过去,郑重道:“以后这个屋子,三郎随便进,拿什么也不用跟娘知会,都是你的。”

傅旻盯着钥匙愣了许久,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娘,假如,我其实不是傅旻……”

“胡说八道!”萧稚娘厉声喝道,“谁跟你嚼舌根的!你是我的儿子,是不是我还不清楚吗!”

“我是说……”

“不要再说了!”萧稚娘狠狠打断他的话,气得胸口不住起伏。

屋内一片寂静,过了好半天,萧稚娘方才开口:“三郎莫要多想。你就是娘的儿子,谁说不是都不顶用。等下让下人带着你去街上走走,熟悉一下洛阳的环境,顺便也见见之前的朋友。”

“……是。”傅旻垂下眼帘,看来只能一点点来了。

没过多久,沉香便准备好在外面复命,向母亲鞠了一躬,傅旻心情沉重的出了家门。

“郎君,我们这是去哪儿啊?”沉香仿佛没看到小主人的表情,继续没心没肺的问道。

“去我以前常去的地方吧。”傅旻疲惫的揉了揉眉心。此时的洛阳,是个一点也不逊于长安的大都城。隋炀帝建造的洛阳宫“颇穷奢丽,前代莫之比焉。”再加上大唐人人都以说古洛阳音为荣,洛阳百姓们都极为自豪。所以这城中值得逛的地方很多。

然而,当傅旻看到眼前高大的建筑时,依然陷入久久沉默中,半晌才开口道:“你确定我以前最爱逛的是这里?”

沉香无辜的眨了眨眼,“没错啊,郎君你经常到此处吃酒。”

傅旻抬头望了望,颇为无语。这楼高有三层,门大敞四开,从里面传来阵阵丝竹声,还能闻到香粉的味道,正是胡商们开的酒楼。说是酒楼,其实与妓馆差不太多,如果没记错,三年前“傅旻”才十岁吧……

摇摇头,他就不进去了,这时代医疗条件堪忧,万一染上什么病,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然而主仆二人刚要转头离开,就听见身后有人犹犹豫豫的喊了一声“可是傅三郎?”

傅旻一看,原来是几个公子哥儿打扮的少年,想来估计是熟人,遂拱手道:“正是。”

为首的小郎君笑了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叹道:“你果然跟之前大不同了,估计这三年吃了不少苦吧。我都听说了,你忘记了许多事,我叫苏紊,曾经和你一道吃过酒。”之后将身边之人一一介绍给他。

傅旻点头:“劳烦了。”

“无事,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找我。”苏紊是个热心肠,被谢了还有些不好意思,接着似乎想起什么,连忙将一圆脸少年拉了过来,“邓青武,你站那么远干嘛,之前你不是跟傅三郎关系最好吗,上去打个招呼啊。”

圆脸少年神色漠然,看了前方之人一眼:“你说,你是傅旻?”

傅旻心里一沉,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是,不过刚回家,脑子有些沉。”

邓青武面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你说是就是吧,希望你走运。”接着头也不回的进了酒楼。

“哎——你等等我们啊!”苏紊在后面喊道,略带歉意的看着傅旻:“你莫要在意,这小子自打三年前就神神叨叨的,以前就属他最跳脱。咦?这样想起来好像就在你被拐后,说不定是因为三郎你失踪所以刺激到了。”苏紊随意打了个哈哈。

傅旻却皱起眉头,看着邓青武的背影陷入沉思。

……

孟津县,四更天。

赵老五与弟弟赵六趁着夜色将尸体抬到乱葬岗,他们两兄弟干这营生好些年了,那些狱中枉死并且尸体无人认领的便都叫给他们。

赵六看着眼前手推车中的死尸,有些疑惑道:“五哥,这四人怎么还把脸罩上?难道还有什么说道不成?”

“小声点!”赵老五喝道:“这位在县里也是位大人物,雷大爷听说过吧,就是他。听说得罪了东都的高官,被县令大人处决了。”

赵六恍然大悟,“哦,原来是想让他走的体面点。”

赵老五低头,那就不一定了,但他没有说出来,做他们这行的,知道的越少越好。

把尸体处理好后,两人匆匆离开。没一会儿,便听到周围响起脚步声。

“大人,不是说好马上出发的吗,我们来这儿干嘛?”一少年颤声问道,显然乱葬岗的环境让他十分害怕。

“少废话!”男子不耐烦的回答,月光照在他面上,赫然便是已经死去的雷满!

二人走到之前的尸体旁,雷满猛地将那人头上的黑布扯掉,看着对方面色青白的脸,狞笑道:“丁浦啊丁浦,凭你也想杀我?没想到自己身边全是我的人吧?”

接着吩咐一旁小腿钻筋的李二狗:“去,把那狗娘养的头给我割下来,找个地方烧了。”

李二狗抖如筛糠,但又知无法违背雷满命令,只能屏住呼吸照办。

雷满凶狠的望了望天,心中默念:傅旻是吧?你这狗崽子,今日下场都是拜你所赐,我不会放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