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娘

整个人被抱住,傅旻有些不知所措,刚打算推开,马上又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假扮别人,一时间只能缩手缩脚呆立在原地。

倒是边上的王总管,似乎察觉到他的不自在,上前轻声劝道:“夫人,易使君一家还在旁边看着呢。”

女人这才松手,默默拭去眼角的泪水。她看起来三十几岁,虽然面容有些苍白憔悴,但杏眼桃腮,锦衣华发,十分貌美。行为举止间也是娴静优雅,看儿子的眼神充满了喜悦与慈爱。

傅旻心中有鬼,刻意低下头不去与其对视。可他越是这样,女子似乎越是心疼。

强行拉起傅旻的手,萧稚娘带着他一起上前给易敏达夫妇行礼。

那两人在一旁也被感动得眼眶发红,易敏达忍不住感慨:“萧娘子万万不可,如今三郎已经找到,也不枉我与傅司马相识一场。”

“是啊,”宁氏直接上前扶起他俩,看得出来她与萧稚娘关系不错,亲昵道:“如此一来,妹妹你后半辈子也算有了着落,等明年开春,带着三郎去长安给萧伯父看看,他保准喜欢这俊外孙。”

萧稚娘也跟着抿嘴笑:“借姐姐吉言。”接着握住了宁氏的手,再次情真意切的感谢。

双方又说了一会儿话,最后分别的时候约定,待傅旻适应下来,定会去刺史府拜访。

易敏达夫妇走后,就只剩傅家人。如今才刚过五更,太阳虽说升起,但光线不是很足,伴随着冷意,照在傅旻心上。

略带紧张的看着萧稚娘的背影,一时间他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谁知萧稚娘转过身,面色依然是喜悦与激动,挽着傅旻的手笑道:“三郎许久未归家,许是生疏了,娘这就领你到处看看,些许能想起点什么呢?”

于是傅旻只得跟着对方进府。

司马属于四品官,虽说不是什么要职,但胜在清贵。唐朝人喜欢住四合院,傅家宅院便是左右对称的多重院落结构。不光如此,后面还有假山池塘,甚至连演武场、小型马球场都一应俱全。

“你小时候是最爱看旁人打马球的,大郎被你缠得受不了,还带你出去过一回。结果啊,你看得太入迷,一下子从台上掉到马球场里,可把周围人吓坏了。之后你阿耶气不过,狠狠抽了大郎一顿,你还上去求情……”萧稚娘似乎回忆起曾经的美好时光,边说边笑。

傅旻不好打扰,沉闷着不开口。

倒是萧稚娘自己,恍惚片刻就回过神来,继续为其介绍宅院。

无奈傅府实在太大,刚走了三分之一不到,傅旻就觉得自己膝盖一阵钻心的疼,开始还咬牙挺了一会儿。最后实在忍不了了,步行速度缓慢起来。

萧稚娘见儿子面色苍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滴落顿时紧张起来,忙问是怎么了。王总管与之小声解释了两句,这才明白。

“你这孩子!怎么不跟娘说呢!快!快去请郎中!”萧稚娘立刻让下人把傅旻扶到里屋,让他在床上好好休养。

如果说外宅的风格是厚重古朴,那么里屋便为富贵典雅。傅旻看着华丽的装修风格,面上不动神色,内心却极为震撼。床、案、屏风、衣柜应有尽有,而且每一样家具上都用细致的雕刻和彩绘加以装饰。最让人惊讶的是,傅旻还看到不少矮小的凳子,凳面为半圆形,四条雕花腿。原来唐朝人也不是都席地而坐啊。

躺在柔软的床铺上,鼻尖满是淡淡的熏香,傅旻感受到穿越以来从未有过的宁静。再加上连续几晚神经紧绷得不到放松,哪怕心中知道事情还未解决,也忍不住眼皮发重……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好像在解自己裤子。傅旻一个激灵,睁眼随手抄起瓷枕便向那人砸去。

“哎呦!”只听一声哀嚎,被砸之人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傅旻回过神望去,原来是萧稚娘带着郎中来给他看腿来了。

谁也没想到傅旻反应会这么大,萧稚娘连忙扶着那老郎中起身,连连赔罪。

“无妨无妨。”郎中也是脾气好,揉了揉头没多计较。并且暗中庆幸萧家是有钱人,嫌弃瓷枕硬,习惯性的拿丝绵包好。否则要是穷人家的木枕,这一下子自己估计就开瓢了。

“对、对不住了。”傅旻也觉得很过意不去,之前担惊受怕成了习惯。

他刚一开口,那老郎中便愣住了:“利索椮庅?”

傅旻也睁大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糟了!自己怎么把口音这回事给忘了!

唐朝的普通话,确切点叫“正音”,并不是长安本地话,而是“复古汉晋洛阳音”。天底下所有有点身份学识的人,互相交流都要说此语言,如傅萧这样的大家族,连仆人都要讲一口标准的正音。

傅旻魂穿到狸奴身体里,继承了原主的口音。因为狸奴也算是土生土长的洛阳人,语言跟正音还是有些相像的。但再像也带了些口音,与傅家人说话还好,可这郎中老家在蜀中,说起正音声调也很古怪,两人交流起来就很吃力了。

边上的王总管也纳闷了:“小郎君说起话来怎么跟以前差那么多。”

傅旻的心一下子揪在一起,努力镇定道:“我、我被绑后,只能跟囚禁我的老猎户待说话,可能沾了些他的习气。”

“这挨千刀的!”萧稚娘狠狠拍了下桌子,回想起傅旻被触碰时的巨大反应,脸气得通红。对着王总管吩咐了两句,估计远在孟津县的雷满又要倒霉了。

“咳咳,”老郎中咳嗽了两声,提醒道:“还是先看看小郎君的腿吧。”

萧稚娘忙点头称是,知道儿子不喜脱衣,便让下人准备了一把剪刀,小心翼翼的将其裤管剪开。

很快,傅旻那条断腿暴露在众人之下。虽说已经时隔两个来月,但因为修养不当,受伤的那一片依然红肿不堪。

老郎中仔细询问诊断,表情凝重道:“这是没有长好啊,以后怕是不良于行。”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郎中摇摇头:“老朽只能尽力让小公子平日步行做到与常人无异,但倘若快走或跑跳,估计还会有点……”

萧稚娘捂住嘴,忍住不让自己啜泣出声,唐朝人都喜欢伟丈夫,一个腿脚有病的人,哪怕是在世家,以后的人生也会有诸多艰难。想到儿子可能面临的困苦,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

傅旻看着边上哭得不能自已的萧稚娘,心里涌现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他上辈子在孤儿院长大,自打有记忆便是孤身一人。可如今进了傅家,对方无时无刻不在为他着想,这难道就是“母亲”吗……傅旻忍不住握住萧稚娘的手,用眼神示意自己无事。

萧稚娘愣住了,三郎进府后,表现得冷漠麻木,像个没有情绪的假人。这是头一次给了自己回应。她再也忍不住,狠狠将儿子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