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津县县衙后宅,傅旻裹了件半新不旧的絮袄,一位年轻的女婢用梳篦一点点将他将纠结在一起的头发梳开。另外一个用温水浸了丝帕,为他擦洗。
丝帕很快便脏的不成样子,与此同时,一张秀丽俊俏的小脸也露了出来。长眉细眼,高鼻薄唇,许是吃了太多苦,他整个人看起来单薄阴冷,但马上又笑了起来,露出两个小酒窝,一下子便可爱了不少。
“劳烦姐姐了。”少年嘴里含着口檀,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这副乖巧又懂事的样子实实在在戳中了两位女婢的心,想到这孩子的遭遇,更是怜惜无比。
“傅小郎君严重了,等头发束好,奴这就带您去见娘子。”
傅旻皱了皱眉头,看上去颇为忧愁:“我被拐三年,之前的事忘了许多,若是在夫人面前失礼怎生是好?”
女婢轻笑,安慰道:“郎君放心,我们阿郎娘子恨透了拐子,更何况您天资聪颖,自幼张口成诗,怎会真如乡野闲汉一般。”
沉下眉眼,傅旻没有答话。
待到准备完毕,拒绝了女婢们的搀扶,傅旻挺直腰板,拖着伤腿走进厅堂,对着上座的刺史夫妇拱手行了一礼。
易敏达看到之前的破落少年变成如今玉树芝兰的模样,一时间也有些恍惚,仿佛傅司马真的向他走来。对方尚未说话,已经信了三分。于是温声道:“起来吧,我与你父亲是旧交,你百天的时候我还抱过你,明日就一起回东都。”
“且慢”傅旻刚想应下,却被旁边宁氏打断。
宁氏看了他几眼,神情淡漠道:“我怎么感觉,此子与稚娘妹妹不怎么像。你先说说,自己是怎么到孟津的。”
傅旻轻吸一口气,似乎不愿回想起当时,半晌,才开口道:“回夫人话,我当年被下药,有些迷糊,后来在车里又发了病。那拐子看我卖不上价钱,随意找家猎户就把我给扔了。待病好,那猎户便逼着我给他洗衣做饭,犁地割草,没有半分喘息时间。”
“再后来,猎户一次失手葬身虎口,我趁乱逃了出来,没想到又被本地闲汉雷满捉住,被逼行恶。我实在不愿,他索性将我腿打折,杀一儆百。”
宁氏皱眉:“这么些年,你就没想着找人给家中带句话?”
傅旻苦笑道:“‘逢人渐觉乡音异,却恨莺声似故山’,怎么可能不想找人,但孟津县虽不是什么酷寒之地,城内百姓却许多世代扎根于此,实在是有心无力。”
“逢人渐觉乡音异,却恨莺声似故山……”宁氏细细品味这句诗,忽的眼角划过一行清泪,许是想到不知身在何处的女儿,不由掩面。易敏达握住妻子的手,小声安慰。
等情绪平复下来,她看傅旻的态度温和了许多,“你莫要怕,如今已经安全了,等下再让人带你仔细梳洗一番,我……”
“易使君!外面有人求见!”话还未说完,就被一男子打断。宁氏不悦的颦起眉,冷冷道:“你是何人?”
“回娘子的话,小人孟津县不良帅丁浦。”男子毕恭毕敬的答道。
“胡闹!使君正和傅小郎君说话呢!哪轮得到你插嘴!”孟津县令大怒,今日的事已经够他头疼的了,手底下人还来添乱。
丁浦咬咬牙,大声道:“禀县令,求见之人是正是雷满,他说这个傅旻是假的,他有办法证明!”
傅旻身形一顿,垂首静默。
孟津县令也是微怔,接着狂喜。假如此子是个冒牌的,虽然惹得使君不高兴,但总归不算自己治下无方。忙轻咳了两声,对上座二人道:“使君、娘子,要不然先听听雷满怎么说。”
易敏达夫妇对视了一眼,缓缓点头。
没一会儿,雷满在侍卫的带领下赶了过来,行完礼后,立刻嚷嚷道:“使君,这崽子是大泽边上老猎户的儿子,去年夏天他爹死了来投靠我,许多人都能证明!别被他骗了!”
“这……”易敏达有些拿不准的看向傅旻。
却见傅旻本人丝毫没有慌乱之意,仍然彬彬有礼,“回使君,这雷满在孟津县欺男霸女,身边之人皆是其走狗。他知我若回到家中,必不会放过他,所以来此污蔑,望您明察。”
一个是满脸匪气的恶汉,一个是仪表不凡的少年,众人都下意识的偏向后者。
雷满见状,赌天发誓,气急败坏的要求上证人证物。
“不用说了,”宁氏被吵得头疼,无奈道:“此地离东都快马加鞭不过一日脚程,为了防止稚娘妹妹空欢喜一场,今日就派人去通知,让她府上派个老人来认,是真是假到时候便知。”
傅旻面色如常,轻轻应下,。
女婢带他回到自己房间,看着清瘦苍白的少年,温声道:“小郎君莫要心急,不过是耽搁两日,等到了东都,马上就能看到家人。”
傅旻微笑点头,待到女婢离开,确认四下无人,方才狠狠舒了口气。若是真能回到傅府,从此成为世家子弟,享受荣华富贵,自然是好。可问题————
他不是傅旻!!!
或者说,他不是那个走丢的“傅旻”!现在的傅旻,上辈子是个普通的打工仔,走在路上不小心被车撞了,醒来后就变成大唐贞观年间一个叫“狸奴”的小孩子。
虽然有些事情还很迷糊,但他肯定,这个狸奴是土生土长的孟津县人!生母早亡,父亲是位老实巴交的猎户,他爹死后便稀里糊涂的加入到雷满的团军里。一次雷满绑了个过路商户的女儿,狸奴负责看守。小孩子心软,禁不住少女苦苦哀求,也没多想便把人给放了。
雷满知道后大怒,活生生打断了狸奴的腿,把人丢在雪地里。小狸奴在疼痛与寒冷中死亡,等再睁眼睛,就变成二十一世纪的傅旻了。
在接受了原身的记忆后傅旻苦笑,这样下去绝对不行,前有看自己不顺眼的雷满,后有惦记着自己屁、股的李二狗,一定要逃离这个地方!
但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先说雷满与丁浦联手,在孟津作威作福,四处都是他们的眼线,傅旻连院子都出不去。再者此时是唐朝初期,虽说海河清宴,但荒芜的地方依旧许多。就算能逃出去,外面荒郊野岭的,走不了两步就要被野兽吃掉。
直到他听见了雷丁二人的谈话,得知与自己同名年纪也差不多的公子哥走丢,才想到桃代李僵这个办法。原本打算在与易敏达夫妇去东都途中,寻个办法逃走,结果没想到傅家要过来认人。
想到事情败露后唐朝五花八门的刑罚,傅旻不禁打了个冷颤。
不行!他必须立刻逃走!出去后随便找个人家院里躲藏着,之后再想办法!
打定主意的傅旻推开窗户,感觉到没有人,直接跳了出去。蹑手蹑脚的来到后院,发现刚好有个晾干菜的架子,衡量了一下,觉得自己的瘸腿应该可以爬上去,便向架子处走去。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道男声:“傅小郎君,你这是要干嘛啊?”
傅旻身子一顿,紧接着若无其事的转身,对背后之人道:“腿疼的睡不着,郎中嘱咐我经常下地走走,倒是丁不良帅,怎么不在卢县令身边?”
丁浦狐疑的看着他,“如今全县最重要的事便是使君的安危,我身为不良帅,当然要护其左右。”又看了看围墙,突然反应过来道:“怎么?是害怕被人拆穿了想要逃跑?”
傅旻冷笑,语气毫不客气:“丁浦,你也算见遍三教九流,觉得有没有跟我一样大的敢去偏使君?”
他说的太过理直气壮,丁浦一时间也犹豫起来,难不成……不、不会的!雷满拍着胸脯保证过,这小子就是他在大泽边捡来的。
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傅旻摇摇头,“我劝你,还是莫要太信任雷满,他平日里可没少与你算计。不管怎样,我恢复身份他便是死路一条,若是拉着你一同捣乱,说不定还有丝生计,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便转头离开,留丁浦一人在原地,面色阴晴不定。
等回屋后,傅旻陷入沉思。假如不能跑该怎么办,到时候真要束手就擒吗,或者反抗?看着自己瘦的跟芦柴棒一样的胳膊,他摇了摇头。
在屋内转了转,傅旻拿起桌上的铜镜,将支撑它的铜片掰了下来,去外面捡了块石头,细细打磨起来。不管怎样,这条命是老天赐给他的,他一定要想尽办法活下去!
接下来的两天,果然如傅旻所料,丁浦有意无意的加强了自己房间周围的巡逻,想要□□出去,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终于,在一个夜晚,女婢敲响了他的房门:“傅小郎君,你府上的总管来接你了。”
“知道了。”傅旻淡淡的应了一声,心中叹气,还是来了。
将已经磨到十分锋利的铜片藏在袖子里,跟着女婢,步履沉重的走到厅堂。
厅堂内,易敏达夫妇正与一年过半百的老者说话。雷满丁浦站在边上,见到傅旻,残暴的露出道微笑,他已经想好等之后要怎么收拾这狗崽子了,不过,也许根本用不着自己出手……
“见过使君,见过夫人。”傅旻低下头,轻声问好。
“过来点儿,这样王总管怎么看的清。”宁氏招手,让他靠近。
“是。”傅旻握紧了手中的铜片,他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步
两步
……
正当他猛的抬头想要出手之时,前面的老者忽然大叫:“小郎君!老奴总算找到你了!”
傅旻瞳孔收缩,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看准了?真是他?”宁氏问道。
王总管激动的老泪纵横:“错不了!我服侍了郎君十年,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认他!”说着便想伸手去摸傅旻,但最终碍于身份,只要拍了拍傅旻的肩膀,“小郎君,你辛苦了,娘子听说找到你,一夜都没合眼!”
“额、我……”叶安还没说话,就听角落里的雷满大叫:“不可能!他明明就是个野小子!我还认识他那死鬼老爹!”结果被他身边的丁浦重重的踹了一脚,直接滚落在地,哪怕这样,嘴里还在不干不净的嚷嚷着。
丁浦气极,狠狠给了他几个耳光,打掉半嘴牙。对着易敏达等人行礼道:“小人识人不清,听信了这恶汉的鬼话,请使君责罚!”他心中暗恨,原来傅旻说的都是真的!雷满这杂碎不能留!
易敏达夫妇懒得理他,此时卢县令跳了出来,“快!把这人压进大牢!给我狠狠的打!”接着谄媚对几人道:“使君放心,我肯定让这人粉身碎骨!”
易敏达点点头,宁氏插嘴道:“查查他身边的人还有没有被拐的,如果有的话都想办法送回去。”
卢县令自是点头哈腰应下。之后几人商议了一下,决定趁着天还没彻底黑,今晚就走。
“我都等不及让稚娘妹妹与旻儿团聚了。”宁氏笑道,找到傅旻似乎给了她不少力量,也许有一天,自己的女儿也能回家呢。
王总管牵着傅旻的手,谢过宁氏体恤。
就这样,傅旻在一片迷茫中上了马车。直到许久他才反应过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明明不是“傅旻”,难不成王总管老眼昏花?还是自己这具身子跟“傅旻”长得很像?如果真是如此,那也未免太巧了?
路上王总管许是担心傅旻生疏,一直陈述着傅家这几年的情况,从他口中。傅旻得知傅家本是从南朝流传下来的大世家,无奈人丁稀薄,到傅旻父亲这一代,整个家族竟然只剩他一人。傅旻原本还有两个哥哥,但大哥与父亲一起染病死了,二哥夭折,傅旻是家中唯一的男丁。
至于他母亲,家世更是了不得。他母亲名叫萧稚娘,是大唐顶级门阀兰陵萧氏的旁系嫡女。
傅旻心中苦笑,越大的身份意味着事情败露后自己死的越惨。因为是天黑赶路,就算想跑也寻不到借口,马车上连恭桶都准备好了,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一夜过后,他们已经到达东都洛阳。傅旻掀开车帘向外看去,景象果然与孟津县不同,来往行人衣着光鲜,就连姑娘都漂亮许多。王总管与他一起看,还笑眯眯的为他介绍路过的建筑。
车继续向前行驶,很快,便到达了傅府所在的地方——福善坊。由于大唐实行坊市分离制,福善坊地价又比较昂贵,所以环境十分清幽。
马车停在傅府门口,王总管先下去,笑着对傅旻道:“小郎君,快出来吧,娘子来接你了。”
傅旻:“……”傅旻此时心中已经麻木了,秉着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的态度,大大方方的跳下马车。
刚刚站稳,便投进一个温暖又伴随着花香的怀抱。
耳边响起一女子的声音:“欢迎回家,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