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城就算距这乡镇再近,那也是有好些距离的,段玉楼是修士,这点脚程对他来说影响并不大,但?对那瘦弱少年来说显然并不轻松。
他喘着粗气,勉强跟在段玉楼身后,脚步沉重。
段玉楼好似看不到一般,径直在前面走着,翻山越岭,走得再远都始终没有回头去管过身后的身影。
一日一夜不停休到达凉城,城门处有守卫,凉城拒收流浪乞儿,少年没人带着,根本进不去,眼睁睁看着青年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口,没吭声。
段玉楼进城后没急着去哪里,先找了处小摊坐下来,果然没出多久,他就感知到了自己身后又出现了?那个熟悉的气息。
他跟老板要了?碗面,支肘在朴素的半旧木桌上?垂着眼,神色间隐隐有几?分?疲乏。
老板的阳春面上得很快,面多料足,段玉楼没动,微微转过身,朝某一处做了?个招手的手势。
躲在暗处的少年一怔,飞快的看他一眼,不知他所意。
段玉楼眉头微动,伸手对他做了?个抓取的动作,下一刻少年的身体便不受控制的从暗处出来,同手同脚走向桌边,动作僵硬的坐了?下来。
段玉楼头更痛了?,用指腹慢慢按揉着额角,轻声道:“吃吧,跟了?一路,你也该饿了?。”
筷子揣进了?手里,身体被控制的感觉瞬间一消,少年扼制住自己想要立马逃离的警惕本能,僵着脸皮对大碗面吞了?口口水,咕咚一声。
“没下毒,”段玉楼望着他:“放心吃吧。”
少年忍着饥饿感,小心翼翼的用筷子挑起一撮,吸进嘴里,然后便开始有些控制不住了,吃得越来越快,汤汁溅到他黑乎乎的袖子上?,他毫不在意的抹了一下嘴,将大碗端起来,把嘴凑上?去吸里面的汤汁。
他吃了?多久,段玉楼就在一旁看了?多久,最后大碗空了,剩下点零星葱叶挂在碗壁,少年将筷子放下来,和段玉楼对视。
“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少年不语。
段玉楼叹了一声,早有预料,起身结账便直接抬步离开,少年依然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像是多了?条小尾巴。
真要让他视而?不见,其实他也做不到。
在第三次身后的骂骂咧咧声响起时,段玉楼无奈转身,向被撞到的行人道了?歉,随后将地上的少年扶起来,握住了?他的手,低头道:“跟紧我,别一头闷的乱撞。”
他在前面带着路,掌心?温热,少年抿紧了?唇,悄悄回握着他的指骨。
段玉楼穿过?长街来到客栈,要了?间房,小二见他牵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半大孩子,机灵道:“客官需要热水么?”
段玉楼应下,把人带了?上?去。
房间装饰简洁,但?该有的都应有尽有,他坐在桌边倒茶,抿了一口,对站在门边的少年道:“坐。”
对方没有立即坐,他似乎总是警惕的,做什么事情前都总要经过一番评估思量,慢慢坐到桌边去,两手捧着段玉楼给他倒的水,学着他的样子也抿了一口。
“怎么一直跟着我?”
对方仍是没有回答,沉默以对。
段玉楼见他捧着茶杯不语,转而问了句其它:“你多大了?”
少年像个哑巴,望了?杯中的倒影许久,说道:“章枳。”
“嗯?”
“章枳,”少年的声音带着些许稚嫩,用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杯口,指甲缝里镶着黑泥,看上?去很邋遢,他隐约不可见的瑟缩了一下,声音小了?点:“我的名字。”
“章枳?是么?”青年的声音很好听,连带着念他的名字的时候,也很好听。
少年说:“你是神仙,我看见了?。”
青年喝茶的动作一顿,啼笑皆非:“我不是神仙,只是个修士而?已。”
章枳不解:“这有什么差别吗?”
青年一笑:“差别还是很大的。”
章枳并不在意这里面有什么差别,至少在他眼里,青年就是神仙。
他继续道:“十三。”
段玉楼想了会儿,才?知道他是在回答他询问的年龄,一时有些惊讶。
因为对方看起来确实过?于瘦弱,想来是长期营养不良,个子很小,外形上看也不过?九岁十岁的模样。
有人从外面敲门:“客官,您现在方便么,热水来了。”
段玉楼去开门,瞧见小二给?他将热水续到了屏风后面的浴桶里,小二拿毛巾擦了擦脸,转身关门。
段玉楼对章枳道:“洗个澡吧。”
章枳没动,反而?紧了紧身上?的破旧衣服。
段玉楼察觉到了:“不想去?”
章枳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确实又脏又破,还泛着股酸馊味,反观青年一身朗月清风,干净得不染纤尘。他攥着衣服的指节用力得死紧,慢慢道:“我……这就去洗。”
水声在屏风后面响起,有一会儿没一会儿的,就在段玉楼准备出门的时候,屏风后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传来水瓢落地的泼洒声,他眉头一皱,绕过?屏风过去看时,却见章枳慌慌忙忙的站起来,额头磕起一片红肿,但?最重要的是,段玉楼看见了?他幼嫩腰间和大腿的青紫掐痕,还有的顺着腰背一路往下,尽是被留下的凌虐痕迹,不一而?足。
脑中闪过那贩子饱含它意的猥琐眼神,段玉楼沉默片刻,亡羊补牢般的转过身背对他:“抱歉。”
窸窸窣窣的水声在他背后响起,章枳无言的洗浴完,想将那套脏衣服重新穿上?,屏风后已经搭上了?另外一套干净衣服,“穿这套。”
看样子似乎是符合他的尺码的。
章枳依言穿上。
尺码很符合,章枳穿着刚刚好,他走出来后,却发现原本在屋中的段玉楼已经不见了?。
章枳静默的站了?片刻,有些麻木的坐到桌边去,面无表情。
段玉楼回来的时候已经深夜,屋里没有点灯,半丝火光也无,他燃起一缕烛火,看见了?桌边一动不动的章枳,他仍是保留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就这么一直坐到现在。
段玉楼将红烛安放好,“怎么还不睡?”
章枳抬头,一双眼睛黑黑的,“你会嫌弃我么?”
段玉楼皱眉:“什么?”
“我很脏,”半大的少年语气平静的解释道,眼神深处有什么:“就像地沟里的老鼠那样……”
“没有!”
段玉楼两步走上?前来,语气严肃:“不要这样说自己,脏的是他们,不是你。”
“可是……”章枳欲言又止,在心里道:可是你看到之后,被恶心得立马就掉头走了?。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有事出去一趟而?已,”段玉楼叹出一声绵长的鼻息,摸摸他的头,“夜深露重,怎么不将头发擦干,就这么一直湿着,当心?染上?风寒。”
章枳有些机械的微微偏了一下头,“忘了?。”
段玉楼眨了眨疲酸的双眼,拍拍他的脑袋,调动灵力替他把头发蒸干,“无碍,不过?我只定了?这么一间客房,若是不嫌弃的话,你今夜就要和我睡了。”
章枳抿唇,小心的攥住了?他的一点衣角,仰起脑袋看他:“嗯。”
那一晚是他过?去包括未来的许多年里,睡过的最安心?的,无梦的一夜。
宋本卿看着不自觉往他怀里缩的小少年,没有动作,忽明忽暗的微弱烛光下,对方洗净尘垢的一张脸秀丽异常,从眉眼间依稀可见日后风华,幼瘦的身躯拥着裘被,像头被抛弃的小奶狗,躲在暂时找到的避风港湾下,汲取着那一点微弱的温暖。
章枳,原世界的配角受,和风越白有过?一腿。十四?年后将辅佐起义的新帝登基,官及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后因皇帝病重为其前去大元寺祈福,遇到风越白,惊为天人,两人当天就搞在了一起。
原世界的章枳惯会玩权弄术,在皇帝死后压制皇室子弟,一跃成为摄政王,手段极端又性子阴郁暴戾,执政期间对朝堂处以绝对的压迫,对民政民生却是颇有建树,具有一定?的声望,手下官员集不齐谋反的兵力与由头,被压制多年,破罐子破摔的亲自前去刺杀,竟真的让他成功了?。
男人的脸色永远泛着病态的白,眉目阴郁,一手捂着被刺破的腹部,却是笑出来:“我这一生什么没得到过,如何都不算亏,你们硬是要扶持那个脓包上?位,迟早都是要后悔的,”他的喉间涌上?鲜血,明明可以喊破刺客自救,却愣是没有将候在门外的护卫叫进来,慢慢竭力的倚在踏上?,姿态仍带着高高在上的俾睨,笑得讽刺又无谓:“无趣,反正这么多年,我也乏了……”他咳出一口血:“我等着看你们后悔……”
那官员见他许久没有动静,颤巍巍的走过去探他鼻息,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冷却,绝了?气息。
后皇帝重获权政,渐渐露了本性,竟比前朝的皇帝还要暴虐无度,致使稍有起色的国情再一度陷入囹圄,官员进谏,言语激烈,被大怒的皇帝押入天牢,彼时那官员早已悔不当初。
这是个毁誉参半的悲剧人物。
怀里的章枳还在安睡,也不知他那十四?年里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后来那般性子。
翌日醒来的章枳捏着手中柔软的被子,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他向来习惯了充满馊汗味的大棚和拥挤潮湿的环境,乍然从床上?醒来,依稀给?人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醒了??”
章枳怔怔的扭头,段玉楼给他递过?来一盒膏药:“我向药铺要的,你……拿来擦擦伤口,”他的视线扫过章枳额头上的一小块青肿,“额头上也擦一擦。”
章枳伸手将他手中的药拿过来。
“擦好了?就下来,我在大堂等你。”段玉楼转身出去,合上?门。
章枳在房间里待得并不太久,很快下来,段玉楼已经等在桌边,见他来了,将面前的粥推了?过?去:“吃些东西吧。”
章枳身上?带着一股很浅的药味,闻言却并未立马动作,看着碗沿的青花纹路,“只有我一个人吃,可是你怎么不吃东西啊?”
“我不用,修者辟谷后不必食膳,你吃吧,”段玉楼对他道:“还记得家住何方么?吃完我带你回去。”
对方蹙起一道细细的眉,闻言没了食欲,有些不安的绞着衣袖:“我本是流民,我没有家,”他欲言又止:“你能不能,能不能……”别扔下我。
段玉楼见他神色局促,满是空茫与落寞,一时心下不忍,原先想好的托辞又吞了?回去,想了想,叹息一声:“你真要跟着我?实不瞒你说,我自己便是戴罪之身,遭人追杀,你若是真的跟着我,可能便没办法过?安稳日子了?,还可能招至杀身之祸。”
少年听出他话中的一丝余地,抬起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掷地有声道:“我不惧怕这些,我要跟着你。”
段玉楼看了?他良久,摸摸他的小脑袋:“你可真的想好了??即使跟着我……可能会给?你带来危险?”
“是!”
“……先喝粥吧,”段玉楼没将他吓退,有些无奈:“喝完粥休息一会儿,我带你上?路。”
“好。”章枳立马低头去喝粥。
段玉楼不温不火的叮嘱他:“不必喝那么快,我不赶时间。”
就当是路上?有个伴吧,他这样想。
少年孤身一人,没有亲属眷护,若是就这么毫无目的的四?处漂流,指不定?又会再次被其它的贩子抓走,他便权当是暂做这人的照护了。
玄冰宫里燃了?熏香,烟丝袅袅,寂静空荡。
莫摇花在锦团上打坐完毕,周身灵力充盈,他随手在空中画了一副灵符,指触有力,由灵力凝就的符文在虚空里静静悬浮,经久不散,一触即可发动术式,隐约可见其主人之修为深厚,灵力雄沛。
恢复得很不错,起码八成算是有了?。
莫摇花下榻去,偏头瞧了瞧窗外的竹林里窸窸窣窣互相摩挲的响动,莫名给?人一种宁静平和之感,他想了想,决定去另一个地方看一看。
三日前送青年回来的小竹屋一如既往,孤零零的处在一片竹海深处,鲜有访客来临。
莫摇花顺着小道而?走,一路往里,并不急着去那目的地,还有闲心观察起竹海周围的景色,鼻端嗅着竹子特有的清香,姿态闲适轻松。
不知过了?多久,小路尽头终于现出竹屋身影,莫摇花将垂至额前的一绺碎发随手勾到而后,抬眼去看,脸色发生了?点变化。
他放开神识,这看起来安静的竹屋里并没有人影。
莫摇花绕过?小院里的简陋石桌,拾级而?上?,将那半虚掩的门慢慢推开,现出里面的一片狼藉。
屋子里的东西很是简陋,但?饶是这么简陋的地方也能被捣得乱七八糟,竹制的简单架子翻倒下来,书本凌乱的散在地上,靠窗的小几断了两条腿,烛台倒插进一旁的方枕中,再往里,有一张硬质的木板床榻,沾了不知谁的血,似乎已经干了很久,黑糊糊的粘在上面。
这里被人故意搜翻捣乱得一派狼藉,每一处地方都毫不避讳,好似在故意针对着竹屋主人似的。
多久前的事了?,一天前,两天前,还是在他刚送青年回来那晚,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莫摇花伸指去触摸了一下床榻上干涸的血迹,放在鼻下轻轻嗅着,没有那股若有若无的木香。
这不是青年的血。
莫摇花敛眉沉思,不得所解,于是回了?玄冰宫直接去问风越白。
风越白慢条斯理的抿着茶,听他问了一番话,却似乎并不稀奇,而?是道:“原来摇花与我徒儿已经这般相熟了?。”
莫摇花抚着袖子褶皱,说道:“并非如此,”他想了想,知道瞒不过?风越白,如实道:“不过?是三日前他拜访玄冰宫,久跪宫外不起,面有病容,我瞧他面色不好,便将他带回去了,仅此一面之缘,只是他身上受着伤,看起来似乎不怎么好。”莫摇花瞥一眼他的茶具,继续说:“但?他既为仙尊座下之徒,如今在宗门内不知所踪,却怎的不见仙尊对他上?些心?来?”
风越白合上?茶盖,“摇花向来侠肝义胆,我知你为他抱持不平,”他浅浅一笑,语气无波:“可摇花怎的不问一句,他跪在那求见我的缘由又是为何?”
莫摇花皱眉:“什么?”
风越白不紧不慢,语速低缓:“无花秘境是你静修的私人秘境,闭关的含月洞府内已被魔气侵蚀腐坏,你可知那致使你走火入魔险些丧命的魔气,是在谁身上被发现的?无花秘境崩塌,他便恰好在秘境之外不出百里的地方,这些细想一想,是不是都是巧合。”
莫摇花:“不,在此之前,我并不认识他,他也没有理由害我。而?他不过?元婴修为,如何破开我布下的结界让魔气隔空侵蚀到我身上。”他抱臂,倚着门槛:“仅凭元婴修为,如何驾驭得了?这些魔气,就我前几?日所看到的而?言,他只是一个普通修士,身上也没有出现过?任何魔气。如何仅仅凭着这些便将罪名冠在他身上。”
他的眼里逼出一点锐利之色,“我觉得这样不公。”
他说的这些风越白当然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只是对那小徒弟没什么感情,懒得去追究而已,站起来道:“你需要一个交代,此事不能匆匆事了?,他是从始至终唯一有嫌疑的人。”
当事人似乎并不怎么领情:“所以不管是不是他做的,反正就推到他身上,是吗?仙尊,我不需要这种交代,而?且我怎么觉得,在这里为他开脱的是我,不辨事实定?他罪名的却是身为他师尊的你,”莫摇花笑了?:“到底谁才?是他的师尊?”
风越白不为所动:“摇花似乎很偏向于我这个徒弟呢。”
莫摇头两步上前,猛的拉近了?和他的距离,用手指轻轻点了他的胸口:“仙尊,你要泡我?”他的指尖游移到风越白的心?口,慢慢道:“不过?很可惜,我看上?了?你推出来的这个工具人。”
“摇花欠仙尊救命之恩,若仙尊有需要,摇花定当竭力以赴,只可惜仙尊要的东西,摇花确实给?不了?,”莫摇花收回手来,摇摇头:“如今我已痊愈,就不再叨扰仙尊了?,他日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告知摇花便好。”
他说完,朝风越白行了?一礼,随后转身离去。
风越白在空荡荡的大殿站了?会儿,踱步到殿外,早已没了对方身影,他笑了?一下,声音不大:“看来不领情呢。”
玄冰宫的凤音铃轻轻晃动,似在应答,他抬头看了?看天,随手抚过?莫摇花方才触碰的胸口。
那里有一道枷锁,自从他踏上无情道一路至今,修为从未遇到过瓶颈,如今只差临门一脚,半步飞升,有情抑或无情,方要入道才?能切身体会,茫茫人道,生死不由,渺渺仙道,万般虚妄。
最后那一层朦胧的虚无突口,也该是时候用乘月劈斩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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