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修复舱的提示灯由黄转绿的时候,哈德蒙尔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合过眼了。
舱体里的人由修复到激活,无数次的脑部活性跌破阈值警告,连哈德蒙尔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守在他身边撑过来的。
那些细密的针管连接着赫尔斯的头部,赫尔斯在营养液里无声无息,身体被数次打开来更换零件,不断的调试与接合……
最终在所有数值都回归正常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帝国内的研究员无不感叹那名虫族女王的智慧,能够造出这样巧夺天工的精密设计来,对于帝国来说无疑为一大发现,引起了某个领域的迭兴。
研究员还想要扣留赫尔斯的身体用作研究,上示安德敏陛下后被拒,安德敏表示他们如果?想要赫尔斯的身体便自己去征得哈德蒙尔的同意。
然后研究员真的派出代表去了,去了之后刚表明来意就被哈德蒙尔大揍一顿轰出了门口,带着满头包鼻青脸肿的回?了家。
哈德蒙尔每天小心翼翼守着那个修复舱,看着连接在赫尔斯体表的各种密密麻麻的线路,不厌其烦的对处在休眠状态的人自言自语。
在他孜孜不倦的“骚扰”下,某一天修复舱终于有了动静,舱内的营养液被自动抽空,连接器纷纷从赫尔斯身上脱落,舱门开启,他在透明的舱体里睁开眼睛,恰巧和哈德蒙尔对上了视线。
下一刻他的整个身体被人暴力的扯出来拥入怀中,哈德蒙尔的力道大得像是要将他融入骨血,努力了许久才磕磕绊绊的说出一句话:“欢迎回?家。”
……早就没有家了,赫尔斯垂下眼皮。
他许久才伸手回?抱,在哈德蒙尔后背一下一下的慢慢拍着,声音低不可闻:“嗯。”
旅舰开往地蓝星,上将先生为了这个小假期连续加了半个月的班,将自己该做的东西都做完,终端一关,抱着自己的夫人开开心心的去地蓝星里度假。
地蓝星的气象非常稳定,温度适宜,花草丰茂,景色和美治愈,是个很适合放松的地方。
哈德蒙尔将庭院旁那条被落叶覆盖的小渠清理?出来,将水引进去滋润后方的植被,抬头看见赫尔斯手里拿着一把剪子,还有一支粉色蔷薇,看起来很新鲜的样子,像刚刚剪下来的。
“怎的去了那么久?”
赫尔斯将蔷薇随手搁在桌上,“要修剪的地方有些多,将路覆盖了,蔷薇开得太多,我剪掉了一些。”
“你想怎么剪都行。”哈德蒙尔点点头,走过来喝水,他的喉咙微微仰起,汗水洇湿了胸前的一小片衣服,显得肌肉勃发,很好捏的样子。
赫尔斯的小指勾着剪子,抱着手?臂看他。
哈德蒙尔察觉到他的视线,“怎么?”
他将水瓶放下靠了过去,热热的鼻息喷洒到赫尔斯的脸上,“什么东西这么好看,目不转睛的。”
赫尔斯又把桌上的蔷薇拾起来,声音里有浅淡的笑意:“明知道我在看你,”他随意的将蔷薇别在哈德蒙尔耳朵上,猛男配娇花:“拐着弯的夸自己也有些太不要脸了。”
哈德蒙尔也跟着他笑。
赫尔斯自从两月前醒来后便冷淡了许多,甚少说话,若是哈德蒙尔不在家,他便能在家里同一个位置枯坐一整天,动也不动,像个机器人似的。
哈德蒙尔不知缘由,却不想他就这样一直闷着,便计划着要将他带出去外面,哪怕是散一下心也好。
晚上二人同被而眠,透明的房顶能对外面的星星一览无余,赫尔斯合着眼皮无声无息,哈德蒙尔便握住他的手?,对他道:“明日要不要去星尔加湖看看?”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湖底还有很多星石。”
“嗯,”赫尔斯应了一声,翻了个身:“睡吧,明日早点起来就是了。”
“好。”
翌日两人确实早早起来了,乘坐飞行器前往星尔加湖,地蓝星永远有个好天气,明媚和畅,湖风舒暖。
哈德蒙尔带着赫尔斯在湖边慢慢走着,在这片过于平和舒适的环境里,谁都没有说话打破宁静,两人寻了处地方坐下来,大抵是环境实在太舒服,身边有爱人相伴,哈德蒙尔眯起眼睛,在一波又一波微醺的暖风里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赫尔斯。
那大概是个很好的梦,以至于在他醒来以后,仍然控制不住的想起自己在梦中时的安心与留恋。
一直瓢虫落在他的脸颊上,微痒的触感让他醒了过来。
赫尔斯就坐在他身边,抬目望着远处的湖面,半张脸都笼在温暖的光线之下,仿佛触手可及。
但?当他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看向自己时,哈德蒙尔却觉得他们之间好像隔着一道遥远的,幽深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这让他不明所以,甚至有些莫名的慌张,忙伸出手去捉住了青年的手?腕。
“怎么了?”青年问:“做噩梦了吗?”
“不是,”哈德蒙尔坐起来,“我睡了多久?”
“就一小会儿。”
有张枯黄的落叶落下来,飘飘摇摇旋转着挂在了赫尔斯的肩上,哈德蒙尔伸手替他拂去落叶,听到他道:“哈德蒙尔,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偶尔想起我吗?”
哈德蒙尔心里一紧,“你要走?”
他将赫尔斯的肩掰过来,沉沉的对着他,重复道:“你要走?”
赫尔斯似乎愣了一下:“我不走。”
“那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只是假如。”
“没有什么假如,你不能走。”
赫尔斯拨开他的手?,力道不大:“我说了,我不走。”
哈德蒙尔收回手?,有些不知所措了:“抱歉……是我不好。”
“你没做错什么,”赫尔斯重新将目光投到缥缈的虚空中去:“怎么要道歉呢?”
他似乎永远都会这样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知道你的每一步都有你自己的理?由,我都明白,我也理?解,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说道和拿捏的事情。
我明白你的苦处,也知道你的繁忙,哈德蒙尔,我并没有怨恨你,你也并不需要向我道歉。
哈德蒙尔垂眸,觉得心口微微一刺。
但?他是真的什么错都没有犯过么?
他一时觉得有些窒息,望着微波粼粼的湖面,有些僵硬的扯开话?题:“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赫尔斯适时的接了一句。
“……要不我们回去吧,”哈德蒙尔将他的手?拉起来:“回?去我再讲给你听。”
“好。”
晚上睡觉时哈德蒙尔喝了一杯赫尔斯递给他的水,还未到床上去便已经躺在沙发上进入了深眠。赫尔斯将他抱回床上,盖上被子,将房子里的所有地方收拾得整整齐齐,随后衣衫齐整,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然而药效不够,哈德蒙尔在半夜便醒了过来,他没在身边找到赫尔斯,便有些失控的四处搜寻起来,最后在星尔加湖边找到赫尔斯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整整四个小时。
赫尔斯站在水里,湖水没过了他的腰,而他却低着头,在细细数着湖底晶亮的星石,眼里的神色依稀像个少年,陌生而熟悉。
“赫尔斯——”哈德蒙尔屏气,在湖边大声喊他。
赫尔斯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来干什么?”
哈德蒙尔在岸边看着他,粗喘着气。
“你不该醒来的。”
他任那些没过腰身的水流缓缓拍打着他的身体,张开双臂,像是许久不曾这样放松过了,“哈德蒙尔,你总是这样不合时宜。”
“知道么,我一直都觉得,水是包容的。”他的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水可以沉没所有的不安与恐惧,让一切都归于平静。虫族曾生食我的身体,一口一口的咀嚼我的每一寸皮肉与骨髓,我的耳边是每一个族人的哀嚎与惨叫,虫族鞘翅的摩擦与尖锐的嘶鸣。”
哈德蒙尔听了他的话?,抬起的手?在不自觉的颤抖。
赫尔斯低头看了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那些声音真是刺耳又难听,啃食我身体的那只虫族长得也很丑,它的眼睛密密麻麻的,又多又杂。我很害怕,可我越害怕它带给我的痛苦就越多……”
“我以前其实……很怕虫族的,”怕得不得了,连上星网搜索虫族照片的胆子?都没有,是个只活在用和平与繁华堆积出来的乌托邦里,一个普通而又平凡的omega,“可这一切都一丝不落的成为我的噩梦,清晰的储存在这里,”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怎么样都忘不掉。”
可他纵是如何害怕,却仍是用最狼狈的姿态屈服在命运的摧折之下,在极端的恐惧中夹带着满身脏污与鲜血离开这个世界,被整改得面目全非,然后再被送回?来,让他看看自己如何一无所有的游离于世间,然后揭开掩在那层薄薄层纱之下,去直面那最不体面的真相。
哈德蒙尔怕极了,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心底一直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赫尔斯伸手?拨了拨湖面的涟漪,叹息道:“现在回头想想,那八年里全都是痛苦的回?忆,若是我当年能安静的溺死在这样一个地方,那一定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对于他来说,最好的结局大抵也不过如此了,只可惜命运从来都没有放过他。
改造人是不会被溺死的,所以连这样对他来说都成了一种奢侈。
赫尔斯往湖里走去。
哈德蒙尔想让他回?来,不管不顾的跳进水里,湿得狼狈,向赫尔斯奔去。
“不要过来。”
哈德蒙尔的动作一顿。
“梦始终都是会醒的,哈德蒙尔,”赫尔斯头也不回?,边走边说:“若要细说起来,其实谁都没有错,只是我们有缘无分,没办法走到一起,仅此而已。”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他走到被水覆盖的断层边缘,笑了起来:“这是我最后的选择,”他侧过身,对欲要呼喊他的哈德蒙尔比了个“嘘”的动作,眼里全是轻松的,释然般的笑意:“不用担心的,我答应过你不会离开。你就在岸边等我,明天我就会从水中回来,和你道一声日常早安。”
他说罢,轻轻一跃,无声无息的沉入了水里,在哈德蒙尔遥遥的目光中,身体慢慢的下坠,安静的沉没,仿佛要消失在哈德蒙尔的世界里。
而岸边的上将大人也并不知道,在那一通被挂断的通话?申请里,赫尔斯原本已经死灰复燃的念想最后仍是不可避免的走向了灭亡,自此他再也没有回?过头,也不曾看过身后的人哪怕一眼。他拥持着绝对的清醒与理智,一步一步走向深渊,在自己沉沦泯灭之前,向他作了最后的一个诀别。
哈德蒙尔枯坐在湖边等了整整一夜,在第二天清晨,赫尔斯如约从湖里游回来,他在清晨撒下的第一缕阳光里拨开晨雾,水珠从他的身上滑落,一步一步向岸边的人走去,“哈德蒙尔,”他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气而来,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微笑,浅声而温和的说道:“早安啊。”
哈德蒙尔却在那一瞬间如坠冰窖。
……
他曾做过一个梦,那大概是一个非常好的美梦,以至于让他对梦中的一切都有着无限的缱绻与留恋,不舍得醒来。
梦中的赫尔斯拥有人的身体,细腻的皮肤,柔软的嘴唇,触手可感知的体温与心跳,他拥有蓬勃的生命力,呼吸着每一天早晨醒来后的清晰空气,怀揣着对未来的热爱与期盼,在众星攒月之下长大成人,与他一起走过所有的岁月,最后被亲人与后代簇拥着,在满怀爱意中死去。
但?梦都是相反的。
他不该有着僵硬冰冷的肢体,漠然麻木的神情,无法再产生什么情感,更接收不了任何爱意,只能在日复一日的游离与无感之中渐渐被时间抛却,成为一个泯灭了所有人性的机器人,变成一个真正的人形兵器。
他的爱人最终还是选择沉入湖底,舍弃了这个世界,将灵魂赋予了名为死亡的未来,留下这么具无可厚非的躯壳,浑浑噩噩,代为永生。
而他就这样被抛下了,余生都将与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一起,守着那座空荡荡的蔷薇园,等一个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
……
每个人的一条路走到最后,都逃不开一个生老病死的结局。
甚至在许多年以后,哈德蒙尔都没有同任何人说过,他曾筹备过一场迟到许久的盛大婚礼,为此准备了整整一个季度,开满温室的蔷薇,预备在那个难得的假期里,向他的伴侣再次求婚,以弥补曾经对他的所有亏欠与缺憾。
只是后来假期过去了,他筹备许久的求婚计划却迟迟没有施行,他和赫尔斯的婚约关系仍旧只存在于终身绑定里那个不对外开放又单薄无力的夫妻字样之中,鲜为人知。
地蓝星的星尔加湖被封锁起来,再也没有人访问。
任那娇嫩炽烈的蔷薇如何明艳夺人,然而当它的主人再也用不上它,却也只能落败在温室的黑色泥土里,还未面世便在没有阳光的地方污烂成泥,一如他没来得及宣之于口的深爱与悔愧。
【叮~任务进度+1%,当前任务进度:100%,星际世界:已完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3015:33:49~2021-05-0110:43: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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