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为什么?”
萧云祁不答,他身后却走出来一个人,“江南水患未平,西边战事又起,陛下深以为忧,奈何才能有限,无法率众臣为表,安定四海,羞乏愧疚,故今为安天下太平,愿退位让贤,传位景王执表,以平天下风波渐涌。”
那人说话时胡子微动,尽管头发花白却仍精神矍铄,正是礼部尚书。
不止礼部尚书,在他身后,萧玥临叫得上名号的,叫不上名号的,不一而足,或者这还不仅仅是全部,还有那个,前些日子他刚刚设宴招待他班师归来的功臣,何榆青。
萧云祁不是一时兴起,而是谋划已久。
他表面上的皇叔,实际上的亲哥哥,景王萧云祁,反了。
甚至连退位让辞都替他想好了。
萧玥临浑身颤抖不止,红着眼眶瞪他,眼泪止不住的从眼角落下来。
他最最在意的,放在心尖上的人,将他反了啊。
“不……我不……”萧玥临喉咙梗塞,硬是挤出几个字来:“朕不写……”
萧云祁淡淡看了他半晌,策马转身:“关起来。”
于是萧玥临被士兵押回乾阳殿关了起来。
与此相对的,慈宁宫却是安静许多。
供案上的香炉里堆积着香灰,甚至有一些已经溢出来落在了绸缎的垫布上,显得有些凌乱,好似已经许久没有打扫过了。
任嫣握着手中的一小枚玉牌,一下一下的抚着下面的流苏,神情散漫,甚至萧云祁从大门外缓步走进来,也没让她分出一丝一毫的视线。
“他们呢?”
萧云祁在她不远处站定:“在外面。”
任嫣嗤笑一声,“就敢这么放你一个人进来,也不怕我杀了你?”
萧云祁沉默不语。
“不信?”
她话音刚落,利箭破空之声乍然响起,不知从何处忽然射出一只□□,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下一秒直朝萧云祁面门而去。
“铿——”□□被一把长剑挑开,萧云祁面前鬼魅般的黑衣身形一闪,下一刻那躲在宫殿角落里放暗箭的□□手被戊七一把抓出来扔在地上,胸口被长剑穿了个血洞。
任嫣望了过去,瞧见戊七的面容,手里的玉牌掉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身体仿佛还残留着那时候的记忆,那种几乎冷到骨髓里的,极尽贴近死亡的恐慌感——尽管她眼前的这个人气质温和,与那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死士看上去没有半分相似。
为何萧云祁身边会有先帝的死士?
她没有见过先帝的任何死士,却有一次差点死在他们手下的经历。死士从不现于人前,若非她在先帝的密室中发现那些名单与画像,不然她都根本难以触碰到他们的存在。
皇家仅有先帝培养的四个死士,天玑,玉璇,白凫,戊七,他们只活在先帝的影子里,至死只效忠一代帝王,三个死士随着皇帝驾崩而入了皇陵陪葬,唯有戊七的名字被从名单上面划去。
兜兜转转,竟是被先帝送到了萧云祁身边。
任嫣想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她看着萧云祁毫无波动的脸,不知他是否知道,自己独身一人走进这慈宁宫里来,是将自己的只身安危交给了先帝的人。
倒也怪不得,原来她曾经每每派去景王府的刺客没有一个人能回来,都是因了这个人的存在。
先帝啊先帝,你果然只将萧云祁看作你的亲生孩子么?还是说,她兜兜转转一圈回来,到头来却发现一切还是没能逃出先帝的所料,这天下该是萧云祁的,也始终会是萧云祁的。
任嫣毫无形象的软软坐在地上靠着椅子腿,低声说话:“我一步步走到今日,落得这个田地,却也不在意料之外。”她仰起头去看萧云祁:“我只是好奇,如此倍受先帝疼爱的你,曾经到底是犯了什么事,才会被那样愤怒的他终身禁足。”
萧云祁看了她半晌,想了想,吐出两个字:“谋逆。”
任嫣一怔,忽的大笑起来,脸上的神情有些癫狂,“哈哈,谋逆,”声音蓦地拔高:“谋逆啊,诛九族的大不道!他居然只是将你终身关在王府里。”她尖利极致的笑声一下一下回荡在大殿里,吵得萧云祁额角开始突突的疼,想起某些不美好的回忆。
先帝当然不只是将他关禁闭。
他还打断了他的一条腿。
由陈海江动手,一寸一寸的将他的腿骨敲碎。
若非御医及时就诊,否则他那条腿早就废了,连地都下不了。
当然,他也不会跟任嫣说,他那时是故意对先帝流露反意,激他恼怒,将他与外界隔离关起来,用以躲避朝臣的猜忌与任嫣的迫害,休养在府中未雨绸缪。
萧云祁揉着刺痛的额角,眯了眯眼睛:“事到如今,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任嫣止了笑,朝他抬起下巴,声音轻慢:“说吧。”那姿态仿佛依稀是高座上那个人人畏惧的矜贵太后。
“我只想问你,”萧云祁背在身后的手指蜷曲两下:“母妃宫里的那场大火,是你放的?”
任嫣愣了一下,眼角提起来,有种似笑非笑的讥讽:“原来你看到我了啊。”
她这一番话,几乎就是承认了。
萧云祁的手指用力,指甲陷进掌心里,咬着牙道:“真的是你?”
“你心里已经很清楚了,又何必要再重复的问我。”任嫣笑,眼角有若有若无的水光:“还是你根本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萧云祁喉头滑动几下,脸色转白,忽的喷出一口黑血。
宋本卿简直想对任嫣竖起大拇指:【绝世好助攻,领盒饭之前还不忘贴心的给主角逼出最后未清的余毒。】
他嘴上和系统在空间里说话,身体却先一步在萧云祁倒下来之前将他接住。
012:【……】
012无话可说,并且赞同宿主的观点。
萧云祁没有彻底倒下,推开戊七的手身形不稳的站起来,颤声道:“你该死!”
“是啊,”任嫣仍是笑,“我该死。”
早就该死了。
她的神色有些恍惚,那仿佛遥远到几乎要消失在漫长岁月里的记忆一幕幕清晰的浮现起来,是她曾经回避的,不愿意记起来的往事。
近四十年前她的庶母早早难产而死,留下她孤身一人被府里年老的姨娘带大,初见任媛是在她从地方庄园养病回来时,瞧见了缩在人群角落里黄兮兮瘦巴巴的她。
任媛众星拱月光鲜亮丽,永远属于所有人的偏爱,向来被人捧在手心里,没有吃过哪怕一点苦。
就是这样矜贵的一个人,向缩在污秽角落里的她伸出手,眼里满是温柔怜惜:“东栖苑的妹妹?为何无人管教?那以后便同我住吧,我带她。”
她将她拉出沼泽,予她温暖的住处和从未奢想过的嘘寒问暖,照顾她从一个孩童长成明艳的少女。
但是后来她进宫了。
她哭着求她不要扔下自己,她却只是抚摸着她的头,唇角带着无奈的笑,低声哄她:“嫣嫣不要闹。”
再后来,任媛身为明帝嫔妃,却被彼时还是个太子的先帝一见钟情,再被他所强,随即在明帝眼皮底下育下一子,那孩子的身世再没有任何人知晓,除了她。
待明帝一死,先帝一上位便急不可耐的囚住了任媛,关在冷宫里着人看守,日日受他侵犯。
然后她那一向温柔恭顺的姐姐无法忍受这种暗度陈仓与先帝的强迫,她疯了,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认不出了,更何况是她。
被囚困在宫里的美丽金丝雀,没有自由,任由主人时不时捏在手心里把玩,丝毫不顾她声嘶力竭的求饶与极致恐慌,只能日复一日的等待虚度与消磨。
像是用力的拿指甲扣着墙,不但发出难听刺耳的声音,还留下一道道惊心动魄的血迹般,痛苦而绝望。
在她不知道费劲多少心思打通宫里的关系,乔装打扮成一名宫女混进去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任媛。再无一丝往日里的温柔和煦,只剩下间歇性的疯癫发作与平日里充满死气的呆滞无神。
先帝将她毁了,毁得彻彻底底。她这样活着,倒还不如不活着。她也没办法想象,自己那温柔的,没有遭受过一点点苦难的姐姐到底是经历过什么,才会疯得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认不得,狰狞得这样面目全非。
所以她一把火烧死自己的姐姐时,心里很奇迹的没有任何所想,宛如一湖死水,只觉得姐姐终于脱离苦海了。
先帝是个变.态,还有脸伏在姐姐的尸体上面哭。
真好笑啊,明明将任媛逼成那样的也是他啊。
多年来她靠着一股气活下来,把那些对任媛的朦胧感情强自扭曲成恨意,如此催眠自己,以至于忘了曾经盈充在胸中那些轻灵快活的,真挚且炙热的一腔情感。
她杀死了姐姐,也杀死了曾经的自己,过往皆已埋葬。再入宫,她变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妒妇任嫣,理所当然的抢夺着先帝的宠爱,憎恨着任媛,欺辱着他们的孩子,做着承国公府里所有人都无法原谅的事,如此才能自欺欺人的活下去。
所以她对自己落得这样一个田地,丝毫不感到意外。
而现到如今,他们全都死了,只剩下她,也轮到她了。
终于轮到她了啊。
任嫣仰起头,眼瞳里映着烛台上跳跃的火光,宛如点点细碎光斑映入迷醉的星河里。
她拆下头顶用以固定头发的主簪,一头长发披散下来,衬得她依稀还是那尚未及笈的少女,追在姐姐的身后撒娇。
任嫣在萧云祁面前露出痴痴的神情,手下主簪毫不犹豫的深深刺进心口里,半分余地不留。
血色漫开,倒在中央的人眼里星光散去,唇角微微翕动,纤薄的唇型好似要将两个亲昵的字眼吐出来一般。
姐姐。
恍惚间那个温婉姝丽的少女俯身对她伸出手,眼里含着后宫里所有珍宝都比之不及的温柔暖意,对她道:“以后便同我一起吧。”
任嫣想对那幻影伸出手,然而半途力竭,手掌垂落在地上。
她终于阖上了眼眸,再也不曾睁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