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后何榆青远从南方边境回京,萧玥临设宴招待功臣班师回朝。
宴上萧云祁被排在不上不下的位置,遥遥举杯与一时势头无两的何榆青相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戊七化作的小厮低头给他倒酒,倒了六分满,只够三口。
他不给他多喝。
萧云祁瞥了眼酒杯,没说什么,桌子底下的手被戊七握住,缓慢的揉搓,在那吵嚷的大殿里莫名辟出一方单独属于他们的静地,带着那么几分不易察觉的缱绻意味。
掌心被对方的小指勾了勾,痒意顺着手心穿透到心底,萧云祁越喝越渴,唇角抿起来下压,眼尾的弧度却是轻轻扬起的。
一壶酒喝完,戊七慢吞吞的起身去添置酒水。
萧玥临没将何榆青再外派,编制进皇城禁军中,统帅其中一支分支,方便以后他用人时身边不会再出现无人可用的窘境。
戊七再回来时将酒壶放在桌案上,却没有给萧云祁倒酒,而是着手给他剥起了桌上的水果,削了皮撇去核,一样一样整齐的码放在器皿中。
“主子不能再喝了,回去还要喝药。”
戊七的声音传入耳中,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见。
萧云祁将手中的酒杯放下,眼角微不可见的抽搐两下,转而拿起了桌上的水果,囫囵塞进嘴里。
戊七眼角弯弯笑着望他。
宴会散去,两人坐马车打道回府,何太傅满面红光意犹未尽,在残羹冷炙中不忘拍拍何榆青的肩,喝得满口颠三倒四的乱语,大舌头道:“青儿出息……不愧为父……嗝……长大了,终于长大了……”
何榆青垂眸看了眼肩上的手。
何太傅鲜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约摸是这次实在太高兴,不留神喝多了。
他将肩上的手捋下来交给侍从,低声吩咐:“送太傅回府。”
“是。”
醉醺醺的男人被架走,大殿里没剩下几个人,他缓缓吐出胸中的一口气,转身离去。
回到府中已是月上三更,萧云祁一直被戊七管着,宴会上根本没喝醉,此时也没什么睡意,喝完药后躺在床上,脑子里莫名就出现了宫宴里戊七顶着张别人的脸冲他笑的模样。
他又忽然觉得渴了,喉头动了动,对着空气道:“戊七,出来。”
床边出现一个身影,萧云祁皱皱眉头,正要开口,声音却被门外忽然响起的急促敲门声打断。
这个时段里,若非紧急的事情,否则小厮不会轻易打扰他休息。
萧云祁坐起半边身子掩住眉间的不耐,沉声道:“何事?”
“王爷,”那小厮似乎是小跑过来的,声音还有些喘,尚不平稳,“月姬夫人院内有大事,还请王爷过去看一看。”
月姬?
萧云祁看看戊七,本不欲去,却见戊七忽然难得开了口,对他道:“主子不去看一看么?深夜十分,想必若非重要之事,月姬夫人也不会贸然前来打扰主子休息罢?”
萧云祁的眉头皱得死紧,沉着脸起身穿衣,由小厮提灯带路,一路去往月姬的院子里,时不时的往身后看。
戊七则不紧不慢的跟在他的脚步后,站在他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内。
月姬的院子不算偏,多走几步就到了,门口两盏灯笼亮着,里面一片昏黄的灯光,不会很暗却也不过份刺眼,萧云祁走进去,只见两个侍女围在床边,而府里的大夫正在给月姬把脉。
“何事?”
萧云祁出现在他们视野之中。
那大夫继续把了片刻,只见月姬整个人都裹在被子里似乎冷得很,脸有点白,闻言幽幽抬眼望着他,眼底有潋滟的水色,用气音唤了他一句:“王爷。”
大夫收回手,原地估摸片刻,朝萧云祁作揖:“恭喜王爷,夫人这是有了喜脉。”
萧云祁被消息砸个正着,脸色僵了僵,乍然之下没表现出任何喜色,只是下意识看了身边的戊七一眼。
戊七神色平静,没有半分异样,见萧云祁望过来,还朝他歪了歪头:“主子?”
作为府里迎来的萧云祁第一个子嗣,府医显然十分重视,端着张严肃的脸同那两个照顾月姬的侍女说了许多注意要事,便收拾药箱下去,第二日给月姬配些安胎药。
起初几人并没有发现异样,月姬受了寒,近两日只是身子弱,直到方才半夜忽然醒来吐着凶,她气若游丝的说着腹痛无力,侍女这才慌慌忙忙跳过萧云祁去替她请了大夫过来看。
月姬仍是腹痛,虽说府医看过后稍有缓解,但她只觉疼痛难忍,不禁泪眼婆娑的看着萧云祁在床帐后露出的一方袖角,声音又弱又低:“王爷,妾想看看王爷的脸。”
萧云祁从床帐后走出来,神色复杂的望着她。
月姬朝他伸出手,还想碰一碰他。
于是萧云祁的衣袖被她攥在了手里。
这个孩子出现得太过突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明明已经足够小心去避免出现这种情况,却还是避无可避的发生了意外。
云雨过后的那碗避子汤,想必月姬并没有按他的要求乖乖去喝。
“好好休息罢。”萧云祁抽出自己被攥住的衣袖,退了两步,“我过些时日再来看你。”说罢转身离开。
月姬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到任何喜色,有些忐忑的去问她的婢女:“王爷……王爷他是不开心么,为何他不笑?”
“夫人安心,”侍女急忙上前安慰,“夫人怀着王爷的第一个孩子,王爷怎会不开心,王爷只是平素喜怒不形于色,说不定心里却是喜不自胜呢。”
“是啊是啊,”另一名丫鬟生怕她的情绪不稳动了胎气,连声附和,“夫人大可不必忧心,您只需要养好身子便可。”
“是么?”月姬喃喃,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脸上有愁容。
她放在心尖上的爱慕之人,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什么能够留下他的资本,只能够暗中做些小动作,让自己身上多一道能够留下他目光的筹码。
他喜欢温婉安静的女人,她便尽力在他面前显得乖巧,绝不敢多提一个要求,更不敢恃宠而骄,只盼着他能多看一会儿。
弹的那一手好琵琶是她手中最大的砝码,而今多添了一道。
只盼她的小动作不要起得反作用,招致王爷的厌恶。
萧云祁回到卧房,手脚有些冰冷。
他的童年阴暗坎坷,处处都充满了不幸,任媛的疯狂,先帝的忽略,任嫣的恶意,他们让他难以对他人抱有任何期待,也让他失去了延续子嗣的所有欲望。孩子的出生即不幸,他情愿他们不要出生。
毕竟他从未感受过任何的人之常情,也没办法给予他的孩子任何东西,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贫乏空洞的躯壳,不但无法给予,还只能从别人的身上索取。
他不想要他们,不想要孩子,甚至还会控制不住的想要将他们毁去。
戊七拥着他倒在床上,亲亲萧云祁的额头,止住了他不自觉渐趋阴鸷的神色:“夜深了,王爷应该很累了,睡吧。”
萧云祁对于幼年时期的事情有阴影,也导致他对孩子生出反感,因为没有体验过任何亲情,所以也只能照着世人对他母亲的评价作为一个模板,来为自己寻找相似的女人,想要体验那份自己从未体验过的温暖。
只可惜萧云祁缺乏与他人的共情能力,也没办法敞开心扉让任何人住进来。
何况现在里面已经有了一位,也再塞不下任何一个人了。
萧云祁摸到戊七背后突起来的削瘦肩骨,敛去心里不断翻涌的念头,将自己的眼睛闭上,侧了侧身子,和戊七同眠入睡。
半多月后萧云祁不再应召进宫,却开始频频出府,偶尔去酒楼,茶楼,要么出门游湖,忽然总也走在外面,好似在府里待得闷了,不愿意再留在里面。
过不了多久,西域忽然进犯,攻势又凶又急,皇城彼时调动军力过去尚来不及,只能从就近的郢阳抽取兵力支援,萧玥临单单为了这事急得嘴角起泡,众臣进贡的建议让他难以取舍抉择,犹犹豫豫之余让西边的县城沦陷得更快。
直到某一晚上夜幕寂静,萧云祁穿戴齐整,乘坐马车出了府,身边只跟了戊七一个人。
天色转凉,已是入秋时节,晚风泛着丝丝凉意,宛如某种什么即将发生前的宁静,以平和来迎接剧变。
萧玥临坐在桌前看奏章,有些无意识的频频望向门口,不知为何心里总有股止不住的焦躁。偶尔他批奏折到深夜时,花贵嫔会煮一些热汤带过来给他,而今晚不但没有看见花贵嫔的身影,似乎连殿里的侍从都消失了一般。
萧玥临觉得鼻子痒,这是流血的前兆,他低头去找绢帕,鼻血一滴一滴落在了明黄的龙袍上,染红了绣在其间的花纹。
擦拭鼻血时有血液一同蹭在了他的手指上,萧玥临皱着眉揉搓手指,高声道:“李德平,李德平!”
殿外无人应声。
萧玥临霍的站起来,有两三本奏章被他动作间带到地上散落了一截,他却没管,几步上前后顿住,听到了远在大殿外的嘈杂声。
“陛下!陛下!”
有人自远方惊呼着奔过来,声音由远及近。
“陛下——”
那人的距离跑得近了些,萧玥临听辨出这喊得变了调的嗓音出自李德平。
李德平的声音满是惊恐,奔跑进来甚至来不及通报,身形狼狈的出现在大殿里,顾不得高低贵贱的伸手去拽萧玥临,“陛下,走!快走!”
“什么!”萧玥临甩袖拍开他礼数不分的手,“什么事这般急急躁躁不成体统——”
“陛下!”李德平重重喘了一口气,“殿外有叛军!正在朝阳殿进发,陛下快走啊。”
叛军?
萧玥临被这句话冻得全身一冷,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重复一句:“叛军?”
何来的叛军?皇宫里为何会有叛军?
“左右卫何在?陈武呢?皇城驻军呢?”
李德平没有回答,将他拉得一个踉跄,他这才发现对方手心里全是冷汗,二人从偏殿侧门而出,没多走几步就听到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萧玥临抬头,这才发现他们早已被团团包围,乌泱泱的大军一簇簇从正门偏门鱼贯而入,而队伍前头高马上的那个人,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皇叔。
萧玥临抖着唇,不敢置信:“皇……叔?”
萧云祁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俯视他,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冰冷漠然,令萧玥临一瞬间从头顶凉到脚底板。
“皇叔……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