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风悅楼回来后萧云祁把自己关在房里一下午,将近傍晚才出来,要了酒壶去凉亭里乘凉,旁边是抱着琵琶的月姬。
美人与美景共赏,想必是极为舒适的,萧云祁支着下颌在微醺的酒气里闭着眼,手里摇晃着酒杯。
萧云祁坐了多久,月姬就不知疲倦的弹了多久。
“主子。”有只微凉的手覆在他的额头上,似乎在探他额间的温度,那道声音含着关切之意,在他耳边继续道:“主子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了,当心着凉。”
萧云祁放下了酒杯。
戊七低声道:“我带主子回房。”说罢屈身将人抱了起来,萧云祁没有呵斥他,便算是默许了。
萧云祁喝了酒,当晚戊七没给他喂些平日里调理身体的药,只给他喝了些醒酒汤,随后褪下他的衣物将人放在床上,盖上被子。
死寂的宫殿里悄无声息,隐隐只有一个女人轻而缓的呼吸声回荡,莫名透露着一丝鬼气,令人不安。
稚嫩的八岁孩童踩过大殿的石砖往里走,“母妃。”
“母妃。”
他的声音不大,却是在寝殿里久久回荡,一声一声的传回自己耳中。
“祁儿啊,”白着脸的女人出现在屏风边,披头散发穿着单衣,抚在屏风上的手指被冻得青白:“祁儿来看我了么?”
“母妃。”孩童小跑过去扑在她的大腿上。
女人笑笑,惨白的脸依稀可见往日风华,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祁儿过来,母妃给你纳了鞋底,冬日里冷,穿着会暖和些。”
她带人绕到屏风后面,俯身去拾放在床上的布篮,却坐在了床上,怔怔的,好像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原地的孩童莫名有点不安,小声轻唤:“母妃?”
女人回头看他,神色不再温柔,冷冷的,好像含了刺一般:“你是谁?”
“母妃?”
“你是谁?为什么叫我母妃?”女人的声音变得尖利:“祁儿呢?你们把我的祁儿藏哪去了?”
她的神色逐渐变得狰狞,豁然站起身来,死死盯着那个孩子,一字一句道:“萧裕嘉?”
萧裕嘉是先帝的名字,她将自己的亲生孩子认成了先帝。
那孩子一声声的唤她母妃,却激起她的癫狂之意,于是他这才发现她手里攥着把从布篮里拿出来的剪刀。
她挥着剪刀袭上来,利刃泛着冰冷弧度划过他的胸襟,年幼的孩子来不及躲开自己最信任的亲人,反而让那尖利正正扎在他的胸口上。
孩童踉跄几步跌倒在地,无法闪躲第二下,惶恐的往后退开,却见女人盯着他胸口的伤和溢出来的鲜血,眼眶渐渐泛红:“祁儿,祁儿?”她伸出颤抖的手,“我的孩子,祁儿,对不起,母妃对不起你……”
原本伫立在床边的烛台不知何时被人推倒了,点燃了垂落在床边的帐幔,熊熊烈火拔地而起,快得叫人来不及反应,年幼的萧云祁眼里映着火光与女人痛苦不堪的脸,成了他幼时里挥之不去的噩梦。
囚禁女人的宫殿里根本没人侍奉左右,先帝派人在外围重重把守不准许任何人进去,而待宫里的火势被守在外面的侍卫发现时,火势早已蹿上梁顶,也早已止不住了。
萧云祁失血过多四肢泛冷,被四散的烟熏火气呛得几近窒息。
女人将他死死的护在怀里,顾不上被火燎得乱七八糟的单衣和头发,踉踉跄跄的去寻找宫殿出口。
然而火势太大,门口的梁柱倒塌,她们两个与外面的侍卫隔着一睹火墙,没人敢进来救人,猛烈燃烧的火焰在扭曲叫嚣,发出令人胆颤的呼呼声。
萧云祁闻到了母妃身上的焦味,那是烈火烤炙皮肉发出的焦香,在盛起的火势里弥漫开来,像一把残忍的尖刀,将他刺得头痛不堪。
他忽然想吐。
任媛抱着他不让他的皮肤露出一点在外面,撕心裂肺的求救无果以后,把他用蚕丝裘裹紧,隔着烈火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抛了出去。
他被侍卫险险接住,然后眼睁睁看着不堪重负的寝殿檐顶倒塌,将里面的女人轰然埋葬。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他昏过去之前,好似在那些赶来泼水灭火的宫女中,看见了此时还未进宫的,本应该在承国公府里待着的任嫣那张一闪而过的脸。
先帝闻言赶来时已是三刻之后,偌大的火势将宫殿烧成残渣废墟,侍卫从里面挖出一具被烧得焦黑的尸体,先帝伏在尸体上痛哭,下令杀死了当时在宫殿外不敢进去救人的所有侍卫。
无能的迁怒。
悲痛过度的先帝下意识忽略他的存在,直到几年后任嫣进宫。
萧云祁满头大汗的从梦中惊醒,喉咙里无意识的发出宛如兽类低吼般的声音,他好像还身处在那场灭顶之灾般的大火里,火焰灼烧着皮肤筋肉,实际上却是四肢冰凉,几乎要动弹不得。
意识还未缓过来,身体却落入了个温暖的怀抱里。
对方的体温熨烫着他惊慌不安的灵魂,驱逐了他脑子里的妖魔神鬼,像是置身于一湖平静的温水中,有种抚慰人心的安谧。萧云祁的意识渐渐回笼,咳嗽几声,吐出一口浊气。
男人有些笨拙的轻声哼着安慰他,声音低沉柔缓,明明是些不连贯的音节,却好似有种令人沉静下来的魔力,满腔焦躁都渐渐远去。
宋本卿对着012一脸牙疼:【我好肉麻。】
本来感动成一条狗的012:【……】宿主你果然还是不说话比较好。
回神的萧云祁也显然有些不自在,将人推开了别过脸去,耳根悄无声息爬上一点不甚显眼的薄红。
戊七似乎没看到那一点薄红,被推开后顿了一顿,用绢帕替他抹去脸上的冷汗,“主子若是醒了,便喝一盅药再睡如何?”昨晚没喝的那份至今还在药罐里温着。
萧云祁低头:“拿来。”
下人将药碗端上来,他一饮而尽放回药碗,眼见戊七转身要走,忽的鬼使神差叫了一句:“戊七,留下来。”
戊七一向只听他的话。
两相无言片刻,萧云祁躺回床上,深深呼出一口气。
“我幼时曾有名先帝赐予我的书童,那是我年少时唯一的玩伴。”萧云祁看他一眼,“你的眼睛与他生得极像。”尤其是低眉顺眼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若不是二人气质不相同,只怕他面对着戊七的时候只会时时刻刻想起那名早逝的书童,虽说戊七的五官生得比那书童好上太多。
书童活泼机灵,事事以他为先,每每在一些细节上的举动,都会让人觉得自己似乎被他深深放进了心里,那种身边有人照顾的熨贴感,幼时几乎就是他那阴暗童年里唯一的一道光,让孤身一人实在太久的他终于在心里敞开一道细细小小的缝,给了那书童循缝钻进来的机会。
然而直到御花园一事却打破了萧云祁对书童的,也包括对所有人的任何信任,那道敞开的小缝合上了,从此再也没有人进去过。
他亲耳听着朝夕相伴的人在先帝面前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他的头上,一字一句的指认他是如何恶从胆边生,不顾旁人劝阻的将那怀有身孕的嫔妃推倒在地,口出恶语恃宠而骄,不将他人放在眼里的。
先帝果然听信大怒,将他杖责四十禁闭半年,彼时正值年少身子单薄,那四十杖几乎要了他的半条命。
他在府内休养时那一向机灵的书童在他面前下跪流泪,不停的向他认错,说自己也是迫不得已,说自己对不起主子。
萧云祁闭上眼睛。
背主的奴才,再怎么迫不得已都是有罪。
真蠢啊,他犯的最大的错误不是背叛他,而是背叛了他以后却不逃走,还敢觍着脸在这里声泪俱下的乞求他的原谅。
所以待他伤好之后亲自动手,捋着他的头发将脸按进湖水里,逼问出了他真正的主子是谁。
太后。
意料之中。
书童自那以后便生了场大病,他没管,过不了多久以后书童撒手人寰,府里只道这书童是不慎落水染了风寒,此后便也无人问津。
萧云祁声音平静:“他很机灵,只是坏在太过机灵心思活乏,动了不该有的念头,也不能怨自己因此而死。”
“戊七,”他一把捞住戊七的脖颈将人压过来,声音压低,眼睛一眨不眨的直视他道:“不要背叛我。”
“是,”戊七淡色的嘴唇微动,拿一双深色的眼睛回视,神色坚定:“属下,永远不会,背叛主上。”
萧云祁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眼角的弧度隐隐压下来,咬着他脖子上的一块软肉,用牙齿细细碾磨。
宋本卿发现他很喜欢啃自己的脖子。
比啃鸭脖还要痴迷。
就好像嘴下咬着对方的命脉,他的生死都被自己掌握在手里,那种享受自由支配的强烈占有与控制欲,才能有点心安似的。
宋本卿眉头微动,将人推倒在床上估摸着以往次数与进度,萧云祁身上的毒已经被他引渡得七七八八了,剩下的残留余毒单靠那些解毒药物就可以慢慢拔除。
原本陆陆续续涨到36%的虐身值在今晚没有任何涨幅。
因为达不到虐身值的评判标准。
换而言之,今晚这一次,萧云祁是心甘情愿的。
他再次敞开心扉,容许了一个人的进来。
这是唯一一个,也可能将是最后一个。
事后萧云祁仰着颈项身体抽搐,有些无力的瘫软下来,双臂滑过宋本卿的肩头,嘴唇若有若无的倾向宋本卿的脸。
宋本卿眼神微闪,不着痕迹的侧了一下脸,那双唇没有碰到他的嘴唇,擦着他的侧脸滑了过去,索性萧云祁累极,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很快靠在他的肩头昏睡过去。
宋本卿摸摸他的背,将人从怀里捞出放回床上,有些神经质的咬了一下舌头,血腥味从里面弥漫出来。
012在某个瞬间检测到宿主不正常的情绪波动,然而下一刻数值却很快归于平静,好似刚刚的异常只是一个数据乱码导致的显示异常而已。
它有些疑惑的重新将数据筛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怪异之处,挠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