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13章

“这是什么?”

收拾东西的下人发现厉王突然站到了自己旁边,而且脸色阴沉目光凌厉,顿时吓得一阵腿软,差点跌坐在地上。张了张嘴,却只是一阵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

容昭见状不由不耐地皱起眉,干脆自己动手拿起了那样东西——

一个明显旧了的荷包。

荷包样子其实很普通,花纹式样还很俗气幼稚,但容昭的目光却定在了上面绣得并不精美的小鸡仔上,眉头紧蹙。

“你在干嘛?”祝子翎注意到这边的状况,走过来奇怪地问道。

容昭看向祝子翎,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好一会儿,把祝子翎看得都以为自己嘴边又沾上什么了,才眸光深沉地开口问道:“这是你的东西?”

“啊?”祝子翎一怔,低头看了一眼容昭拿着的荷包。虽然他也没有太多印象了,但……

“既然是在这儿找到的,当然就是我的东西了。”

“你干嘛突然问这个?”祝子翎又问道。

“……”

容昭微微垂眸,掩去漆黑眼瞳中的复杂情绪,沉默片刻,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荷包样子有点奇怪,随便问问。”

祝子翎:“……”奇怪吗?

祝子翎又低头仔细看了看,发现这荷包乍看上去就是普通的花布上绣了个嫩黄的小鸡仔,但那鸡仔细看的话却跟一般的模样明显不太一样。

除了整体纹路有些粗糙,显得身子格外滚圆之外,鸡仔的两只脚爪是用红色线绣的,屁股上则莫名沾了些靛青的颜色,延伸到布料本身的图案上,就像是长了很长的尾羽一般。弄得又不像鸡仔又不像鸟的。

看着确实有点奇怪。

不过这也不值得特意问吧?总不能是容昭贵为皇子,从没见过这么丑的荷包,所以看到这个都要忍不住惊讶一番吧?

祝子翎略带狐疑地抬起头,不怎么相信他的说辞。

但容昭显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将荷包放了回去,转身去了一旁。

只是这回他却没有按原来的打算直接出去等,而是随意在椅子上坐下了,视线不着痕迹扫过了这间屋子里的种种东西。

最后落在祝子翎身上。

少年的身影慢慢和他记忆里小小的娃娃重合,原本在久远记忆里逐渐模糊了的那张笑脸,似乎又被重新勾勒了出来。

容昭看着他,记忆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午后。

那是他的外祖父,靖国公齐廷毅被诛九族的日子。

那天他用尽办法偷跑出了皇宫,赶去刑场,却还是没能赶上见外祖父最后一面,只看到了刑场上的残迹,满地腥臭的血污。

看热闹的百姓在周围指指点点,似乎还对刚才见到的场面意犹未尽,一个个都是好事和快意的嘴脸。

外祖家世代戍守边疆,抵抗北狄,为了守卫大启,守护这些百姓,族中埋骨沙场的子弟不下两手之数。就是侥幸活下来的,也个个都浑身是伤。

永宣帝重文轻武,苛待军士、削减粮饷,要不是他外祖父一家以身死国,甚至拿自己的家财支撑边防,一次次打退北狄犯边,皇帝和这些百姓哪能在京城里自以为安稳如山?

一个跟北狄有世代血仇的家族,在重创了敌军,以致边疆终于得以安稳了几年之后,就被皇帝以通敌罪名清洗诛族。

整个西北军的高层几乎被扫荡一空,从齐家的堂亲到表亲,从稚嫩幼童到古稀老人,还有好几个早早没了当家男丁的孤儿寡母,统统都被拉上了刑场。

诛九族,过百人。

可笑这些百姓,竟还要拍手叫好,拿百余人的鲜血来当做谈资笑柄,还要把冤死的忠烈义士,说成是无恶不作的奸佞,笑这些儿子、父亲、丈夫早早为国战死的老弱妇孺们罪有应得。

那些层层叠叠的血迹映在八岁的容昭眼里,直接把他的眼睛染得一片猩红。日头正烈,却只照得他一阵阵的发冷。

耳边传来的无知议论在胸腔里来回鼓噪,最终让容昭失去了理智,不要命似的攻击了某个还在对被处斩的女眷说着污言秽语的混混。

容昭已经记不清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意识完全变得模糊一片,眼前和脑子里都是一片血腥,耳边全是阵阵嗡鸣,什么都听不到也看不清。

不知道是对方还是自己的鲜血迸溅出来,和着刑场上齐家百余人留下的血迹,让他越发失去了理智,不断陷入更深的疯狂,拼了命地攻击周围的人。浑浑噩噩之间分不清对方找了几个人还击,也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痛。

直到他满是无边血色的脑海里,突然映出了一个只到他下巴的小娃娃,仰着精致的小脸,正踮着脚在给他吹脸上的伤。

一片腥红的世界里,只有对方还是干干净净的。

容昭当时仍旧控制不住的浑身颤抖,但眼前的那片血色阴翳,却像是被人给一点点吹散了似的,不再阻拦他的神智,让他一点点恢复了清明……

十几年过去,容昭也没法确定那个小家伙现在应该长成了什么样。但他确实记得,对方腰上绑着一个这样花里胡哨,绣着奇怪的红脚爪、长尾巴小鸡仔的荷包。

这么“特别”的荷包应该并不常见,按照年纪算,祝子翎也差不多正好符合……

只是他实在没想过,自己迎进门但没打算亲近的王妃,竟然就是他惦记了很久的那个小孩儿。

就是不知道……

祝子翎有没有认出他?

容昭看了祝子翎一会儿,最终没有主动去求证。

不过不用求证,容昭也觉得祝子翎多半是知道他是谁的。

大概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对方一开始对他的态度就跟其他人都截然不同。

虽然容昭之前就有猜测,认为祝子翎之前看起来“有嫌疑”、“不合理”的种种表现,其实是出于对他的仰慕。但如果祝子翎之前连他的面都从来没见过,会在他“声名狼藉”的情况下,产生这种爱慕之心吗?

显然不太可能。

很明显,因为曾经跟他有过交集,或许还一直记在心里,始终认为他跟传言中如同夜叉修罗的厉王并不一样,因此才不怕他,乃至于产生关心、爱慕的情绪,这才是唯一说得通的思路。

而且当初容昭虽然没有和对方交换过身份等信息,但那天是靖国公九族处斩之日,容昭又在刑场边情绪激动发了疯。只要祝子翎长大稍微了解些当今局势,其实就很容易猜到容昭的身份。

毕竟靖国公九族皆殁,剩下的亲故基本也就只有他这个皇子了。

就是不知道,祝子翎为何没有主动向他点明这件事。

若是一开始就知道对方是当年那个小娃娃,容昭即便还会有怀疑试探,但多半是不会像之前那样恐吓逼问他的。

刚才容昭问起那个荷包,显然就是还记得当初的事,然而祝子翎也没有趁机和他相认,难道是……不想携恩求报?

回想起成婚后祝子翎想方设法往他身边凑的种种行为,容昭微微垂眸,掩去了其中的复杂心绪。

看起来……祝子翎是不想让他仅仅因为幼时的一次交集就接纳对方,而是想要靠现在的行动来接近打动他?

……是因为担心如果在他心里的印象变成了小时候那个样子,就只能让人怜爱,无法让他产生爱慕之情了么?

容昭心情越发复杂,但刚才那短短的时间里,他就已经决定不跟对方相认了。

虽然他一直有想要找到当初的小孩,但却没有打算过找到了就直接跟对方表明身份,只准备暗中让人看顾一番。毕竟他现在的处境颇为复杂危险,对方明着跟他牵扯上关系很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当然,作为他明媒正娶的王妃,祝子翎显然是已经跟他牵扯上脱不开的关系了,但容昭也不希望对方在他身上投入太多感情,或者因此在浑水里蹚得更深。

于是容昭方才直接没有说自己问起那个荷包的真正原因,而是避开了重点。

祝子翎不打算点破,对他来说也是好事。

就当什么还是都不知道好了。

容昭心想。

祝子翎可不知道容昭这就已经自己想了一出复杂曲折的狗血戏码,也没把刚才的一点插曲放在心上,见东西都收拾完了,就准备打道回府。

祝瑞鸿礼节性地挽留了一下,实际心里却是巴不得能赶紧把人送走。

“那尊金像你们要好好供着哦,”祝子翎临走前故意说道,“可别随便挪地方,不然王爷知道了要生气的。”

“……”容昭任由祝子翎扯自己的大旗,淡淡瞥了祝瑞鸿一眼,没有说话。

祝瑞鸿被看得冷汗直冒,连连点头:“微臣遵命,一定让人侍奉好王爷的金像!”

祝子臻也不得不忍着恐惧不忿,赶紧附和保证。

“对了,我的嫁妆还没核对呢,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问题。”祝子翎随口又道:“要是有什么不对,到时候恐怕还要再来一趟了。”

“……”祝瑞鸿和胡氏闻言脸色都是一阵青白,祝瑞鸿咬牙道:“王妃放心,定然不会有问题。若是真有一时疏漏的,微臣一定补上!”

祝子翎这才满意,容昭却是看着祝瑞鸿和胡氏目光冰冷,微微眯了眯眼。

他方才想起来,多年前见到的那个小娃娃,虽然模样粉雕玉琢分外可爱,但衣着打扮却颇有些简陋,而且都没个下人跟着,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品尚书的儿子。

之前查的那些祝子翎的背景资料,也都说祝子翎爹不疼娘不爱,在这尚书府里过得不怎么样。

看来这么些年,祝子翎恐怕都没少受面前这几个人的欺负。

容昭眼中涌起一层戾气,但很快压了下去,汇聚成一汪漆黑的幽潭。

“祝大人最好以后有空多教教夫人和儿子礼法,”容昭冷冷开口道,“不如让他们每日抄一遍《礼记》,就供在那尊金像前面好了。”

“……”祝瑞鸿闻言一愣,胡氏和祝子臻听了更是直接都懵了。

祝子翎也有些惊讶,但旋即就高兴起来,弯起了眉眼和唇角。

看来容昭这个阴晴不定、损人不利己的性格也不是完全没有优点的嘛。

虽然放在自己身上还挺气的,但用在胡氏他们身上,倒是再好不过了。

祝子翎以为容昭是随时心情不好了就突然想折腾人,被胡氏和祝子臻倒霉撞上,根本没猜到容昭是故意在针对这两人给他报仇。

容昭也没打算多说,转身就上了马车。

祝子翎觉得这一趟回门的收获还是挺不错的,心情愉快地跟了上去,顺便谢了容昭一句。

“王爷的提议都特别好,特别适合!”而且人还特别好用!

祝子翎忍不住笑着夸道。

容昭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这么高兴,却越发觉得对方之前一定是被那些人欺负惨了。

他眸光沉沉,没有说话。

这才算什么?

容昭不配合他一起高兴,祝子翎也没觉得失落,转头就开始惦记起了厉王府的好吃的。

回府后,他第一件事就是问有没有吃的。

自从配了一大帮下人,祝子翎不用再老是从院子里抓暗卫了。他一说要吃的,下人很快从厨房里给他端来了刚出炉的点心——

正是他昨天才让人鼓捣出来的鸡蛋糕。

自从祝子翎把这种新鲜吃食弄出来之后,点心厨子一时间都沉迷了进去。

这鸡蛋糕的做法也并不难,之前不太容易成功的打发蛋液这一步,厨子们经过练习后,也基本都能掌握了。而且这鸡蛋糕的口感味道更是征服了许多人,大家都处在还刚接触、好奇吃不腻的阶段,于是这两天厨房做出来的点心便大半都是这个。

倒是祝子翎,似乎已经由俭入奢易了,吃了几个鸡蛋糕也并没有那么满足,反倒是忍不住想起了更多的花样,什么奶油蛋糕,冰淇淋、蛋挞……

最后忍不住又去了厨房。

第三次来到厉王府的厨房,这回邓荣和一众厨子帮工对他的态度都殷勤多了。

“王妃您来了?鸡蛋糕正在做呢,您要不要看看?”厨子满脸喜色地说道:“我们试了试,在里面加了些果干之类的东西,或者在蛋液里加了些花茶果酒,还不知道做出来味道怎么样。王妃您看能成么?”

“那很好啊,”听到他们能主动创新,祝子翎顿时高兴了,这样他以后能吃到的点心花样就更多了,“好不好吃试了不就知道了,好吃的配方留下,不好的再换一样试就行。”

“你们努力!我今天先做点其他的尝尝。”祝子翎说道。

厨子们一怔,迟疑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问道:“王妃今日又要做新的吃食?”

“嗯……算是吧。”祝子翎说,“今天做两样好了,也都很简单,随便让两个人来帮我就行。”

众人闻言却互相看了看,一时间都有些不敢置信。

虽说祝子翎之前成功弄出了他们从没见过的鸡蛋糕,但这种没人见过的新鲜吃食,定然是很难得才能找到的方子。

祝子翎意外发现了一个倒没什么,但这转眼间又来两个……

不是他们不信任祝子翎,但也实在是令人不敢相信。

“王妃今日要做什么?”邓荣小心问道:“是……其他口味的鸡蛋糕吗?”

如果是这样,那今天能再做两种出来倒是很合理。

“可能……沾点边?”祝子翎说道:“今天准备做的是奶油蛋糕,还有双皮奶。”

……奶油?双皮奶?

众人面露愕然。

那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