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寒枝遍地,眼下疾风虽凉,头顶却是星月皎洁,透过青松洒下点点缝隙的碎光。
沈微与温轻轻离开偌大的宫城,穿梭于盛京城的各街巷间。
为?了?不引起瞩目,两人都戴着可遮掩容貌的黑色兜帽,他们悄悄融入夜色之中。
因为?天?气冷,街上人烟稀少,只有三三两两个卖夜宵的小摊贩。
温轻轻生怕男人失控跑了?,将?他的手攥地紧紧的,生了?一手心?的汗。
沈微虽然失了?神智,内心?却始终含着一种莫名的直觉。比如,他愿意想跟着眼前的人,无论她去哪里,他也愿意听她的话,当然是有奖励的前提下。
其?实降智版的沈微并不难哄,路过一个卖小玩意儿的地摊,温轻轻给他买了?一只木制的小船,他脸上浮着肉眼可见的喜悦,玩着小船,爱不释手。玩够了?,又规规矩矩地同她走了?许久的路。
快到目的地时?,温轻轻捏捏沈微的手,抬眸望他,笑眼盈盈:“轻轻带你去吃好吃的。”
沈微点点头,漆黑的眸子又窥得一点光亮:“嗯,吃好吃的。”
因为?鲛人疫一事,江阙已经?许久没有睡过好觉了?,为?了?节省时?间,这些日子住在?棠川阁,侯府都很少回。
今天?亦是如此,忙了?半日,待回到密侦司饭堂,饭堂里只寥寥坐着几个熟面?孔,清净极了?。
“阿嬷,给我来多?点红烧肉。”
江阙端着一个大瓷碗来到打?饭的窗口,颇有心?计的与饭堂阿嬷眨眨眼卖弄几分?帅气。
他口气大得很,想要满满一大碗,毕竟饿到现在?,他真?是馋的要死,恨不得一头扎进红烧肉的怀抱,再也不起。
阿嬷十分?给力?,如他的愿,给他打?了?满乎乎一碗红烧肉。
“真?香。”
江阙深深嗅了?一口红烧肉的香气,两眼忍不住放光,十分?没出息的模样。
他环顾整个饭堂,瞧见了?坐在?最后一排的是老熟人,苏晚妤。于是端着红烧肉屁颠屁颠的坐到了?苏晚妤跟前的位置。
江阙看了?看自己眼下盆大的米饭,苏晚妤的那一小碗显得可怜。
他说:“小苏,你就吃这么一小碗米么?”
苏晚妤对着他笑笑:“晚上吃太多?,容易胖。”
江阙“喔”了?一声,喃喃道:“还?是多?吃一些好呀,你这样太瘦了?。”
江阙这时?才发现,小苏对面?做了?一位少年。少年身材瘦瘦的,样貌英俊,小麦肤色,眸子又黑又亮,眼下穿过高挺的鼻梁,浮着一层淡淡的小雀斑。
少年穿着一身箭袖黑衣,说是黑衣,实际上已经?洗的有些发灰。左胸上的布料填着一大块补丁,缝制的手艺也挺粗糙。
“小苏,这位是?”
江阙锐利的目光抛向少年。
小六子与他对视,憨傻一笑,迫于对方天?生的气势,他有些害怕地低下了?头。
苏晚妤解释道:“这位是柳璃,咱们司车署的小车夫。之前帮过我忙,今日刚好有空,就带他来饭堂改善改善伙食。”
密侦司的饭堂也分?三六九等?。
司车署有自己的小饭堂,但伙食与大饭堂的相比还?是差了?些。
苏晚妤知道少年正在?长身体,之前就经?常带他来大饭堂改善伙食。少年害羞,苏晚妤总是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带他来。
江阙伸手过去,捏了?捏小六子的臂膀,打?量着他:“看上去瘦,肉挺结实,多?大了??”
小六子答道:“十三。”
“嗯,是个可塑之才。”
江阙往小六子碗里夹了?几块红烧肉,语气豪爽:“敞开了?吃,今天?哥哥买单。”
小六子受宠若惊,眼眸一亮,立刻道谢:“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不熟悉江阙的人,会觉得他长得比较凶一些,那种张扬的凶气。
实际是个憨憨。
苏晚妤静静地望着小六子,见他吃的挺香,眸中浮现满意二字。
“吱呀”一声,饭堂的门被外力?推开一条小缝,漏进一股冷冽的夜风。
江阙正对着门口,警惕地看了?一眼。
门缝渐渐扩大,两道诡异的黑影出现在?饭堂门口。
江阙大喊了?一声:“谁?”
矮的那道回了?一声:“打?劫。”
江阙听着声音耳熟。只是——打?劫密侦司饭堂是什么法外狂徒?江阙看了?一眼自己碗里的红烧肉,提起跨刀就往门口走去。
“打?劫是吧?小爷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霎时?一道银光闪过,江阙腰间的跨刀猛然出鞘,架在?那道矮黑影瘦削的肩膀上面?。
温轻轻显然被吓了?一跳,她那句打?劫只是开玩笑,正准备解释一下,但是身边的男人看到她被针对,已经?发狂了?。
沈微立刻伸出两根修长玉白的手指,捏起江阙薄瘦的刀片,微微催动了?下内力?,只听极其?清脆的一声,刀尖就被他给生生掰折了?。
江阙:......
“老子的刀!狂徒!拿命来!”
顿时?,江阙的眼里漫出了?火星子,整个人陷入了?暴走抓狂的状态。对方什么招数,实在?是侮辱人,上来就毁人家兵器?
温轻轻以免事态闹大,把沈微的兜帽一把拽了?下来。
江阙与沈微寒星般的双眸对视的一瞬,他讶然、惊诧,原地愣头转了?几圈,破损的残刀往地上一扔,胸口胳膊交叉一抱,气的说不出话来。
“江司长。你师兄他不是故意的。”
温轻轻不知道怎么安抚江阙痛失宝刀的心?情,就像是一个领着做了?错事的孩子的家长。
“师兄!这些日子你跑哪去了??你知道我一个人有多?累吗?”
“刚见面?就折我刀?赔!必须赔!”
“师兄,我好恨你!”
......
整个饭堂响彻起了?江阙强烈的控诉。
温轻轻也摘下兜帽来,她的样貌未变,甚至比原先还?要更加靡颜腻理,韶颜稚齿,仙气楚楚,加上一头银白雪发,犹如落入凡尘的昆仑神女。当然,这都多?亏了?原掌梦那些加持美貌的神奇丹药。
江阙大惊一场:“轻轻姑娘,怎得你也患了?鲛人症?”
温轻轻捏起一缕雪丝,气定神闲道:“这玩意儿啊,染的。”
江阙松了?口气。
江阙一开始看到那张“祸水祭天?”的告示,以为?温轻轻已经?不在?人世。后来贺九州告诉他她还?活着,他才松了?口气。
以为?沈微这些日子带着她亡命天?涯去了?。
“进来聊吧。饭堂里也没别人。“
江阙将?两人带了?进来。
此时?,沈微对这个聒噪的年轻人很是有意见,脸色一直不大好,拳头一直捏着,进门的时?候身子也很扭捏,被温轻轻推着腰才走了?几步,眼神里的温度一直处于风雪肆虐的状态。
“师兄,吃肉。”
江阙乖乖把自己的红烧肉推到了?沈微跟前,隐形的狗尾巴在?背后一直摇。
沈微拿起江阙递来的筷子,将?筷子竖着包裹在?手里,对着碗里的红烧肉用力?去捞,却怎么都捞不起来。
很明显不会用筷子的模样,七八岁的垂髫都比他会用筷子。
多?次捞肉无果,沈微眉头一皱,把手里的筷子一扔,神色不满,对温轻轻说道:“我要吃肉。这棍子,难用。”
温轻轻连忙往沈微手里塞了?一把勺子,语气温柔似水,将?他的火气硬按了?下去:“用这个吃。乖,咱不生气。那筷子不适合微微。”
沈微的内心?本就狂躁,但是看她柔乎乎的样子他又忍了?下去。
幸好,沈微会用勺子,一下子就舀起一块肥瘦相间的肉,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津津有味的嚼了?起来,露出了?满足的神色。
江阙和苏晚妤完全看不懂两人的一系列操作。好像,好像家长在?带孩子?
温轻轻解释:“哎,沈微被下了?离魂蛊,目前的智力?程度,你们也看到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接下来,她把事情从她与沈微逃跑未遂、遭受伏击那一晚开始复盘顺理到了?现在?的时?间点,一路讲下来江阙与苏晚妤都被惊到了?。
“所以,贵妃娘娘是被你给炸的?”
江阙想:嫂子真?绝。因为?他当时?特别喜欢那个烟花表演,觉得祭祀仪式就该这么玩。
“师兄,这是几知道不?”
江阙把一根手指头竖到沈微跟前,他存心?要调戏一下智障版师兄。
沈微一记猛烈的掌风朝江阙的手指劈了?上去,幸好江阙闪的快,不然手指头必断无疑。
“师兄,你做个人吧!”
沈微冷哼了?一声,目光猎猎。
温轻轻小声说:“最好别忍他,虽说傻是傻了?点,却是凶的狠,连我都不敢惹呢!”
江阙想到自己宝刀的遭遇,一阵痛心?。
“罢了?,不跟他计较。”
沈微吃饱喝足,掏出小木船在?饭桌上玩了?起来。中途江阙想碰一下他的小木船,硬是被他的眼神给刀了?回来。
“哈哈,你还?别说,我师兄傻起来还?挺可爱。”
江阙瞅着沈微护住小船时?那凶样儿,忍不住笑出声来。
苏晚妤与温轻轻挨坐着,问她:“那你呢,以后打?算留在?宫里么。”
温轻轻摇了?摇头,叹气:“会想办法脱身。宫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苏晚妤关切道:“注意安全。虽说徐雁雪下了?暗狱,但筠栖那边你要多?加小心?。她竟敢给司命下蛊,阴毒至极。”
温轻轻笑了?一声:“嗯。坏事做多?了?,是要遭报应的。”
做坏人这一点,筠栖与徐雁雪真?不愧是亲母女,手段一样,跟阴沟里的蛆虫一般恶心?,见不得光面?。
剩下的话,是温轻轻悄悄苏晚妤说的:“事实上,这一世我救下了?小六子。有些事情就在?冥冥之中改变了?......这一世,徐雁雪失去了?柳璃的帮助,但她的野心?一直未变,所以又制造了?鲛人疫、火烧神殿等?诸多?事件,目的是一样的,夺皇权,巩地位。我终于明白上一世的柳璃为?何凶狠残暴没有半点人性,应当是被她下了?离魂蛊之类的东西,这一世,换成了?沈微罢了?,幸好沈微只中了?七天?。”
苏晚妤点头表示赞同:“嗯,现在?序王失去了?贺九州的支持,便再无任何强硬的依靠,连纸老虎都算不上。筠栖除了?公主之位,也不过是与扶风三殿下的夫妻关系罢了?。”
“是呢。她最在?乎的东西一件件离去,或许比死更难受吧。”
温轻轻一直认为?,惩罚一个人最好的方式不是把她掏心?掏肺、碎尸万段,而是毁掉她最在?乎的东西。
所以,徐雁雪最在?乎的人是筠栖与序王,被亲生女儿亲自揭发罪行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
江阙好奇,凑了?半只耳朵来听。
温轻轻回眸,笑眯眯道:“在?商量怎么赔你的刀。”
*
密侦司,暗狱。
温轻轻放下兜帽的那一刻,徐雁雪仿佛看到了?厉鬼,面?色惊恐,凄厉地尖叫了?一声。
徐雁雪眼眸红得快要滴血一般,她泣声道:“虞姝!你!你别过来!”
这一刻,她的精神出现了?错乱,以为?是虞姝向她来索命了?。
温轻轻面?无表情,目光冰冷,她启了?启唇,一字一句平静道:“徐雁雪。你要知道,做错了?事,是要受到惩罚的。只可惜你的报应来的太迟了?。”
霎时?,徐雁雪指着温轻轻拼尽全力?嘶吼道:“虞姝,你已经?死了?,现在?公主是我的女儿,我的儿子是序王,是天?之骄子,而你的女儿是祸水,已经?祭天?,你不认也得认!”
温轻轻定定凝视着徐雁雪,将?面?容完全暴露于暖黄的烛光下:“皇上还?不知道慈安寺那场大火是你放的吧?是你,暗中给我娘下毒,害她难产而亡。是楚鸢抱走了?我,将?我抚养长大,她是替你赎罪,她是你的亲堂姐,但是你灭了?她满门,徐雁雪,你午夜梦回之时?,不怕我娘与楚鸢的魂灵来寻你吗?”
带温轻轻一番话说完,徐雁雪才慢慢认出,面?前美得夺人心?魄的女人是温轻轻,而不是虞姝的鬼魂。
她努力?定了?定心?神:“你,你没死?”
温轻轻无视她的疑问,从苏晚妤手中接过一纸认罪书:“徐雁雪,这份认罪书才是你该认的。昨日那份,太假了?。慈安寺的大火、被灭满门的温家,这些你都还?没认。”
徐雁雪口中含着残血冷笑一声:“就算我不认,我也该死了?。多?一点少一点又何妨呢?”
“你不该带着这些秘密下地狱。”
“你要知道,偷来的东西总要还?。”
温轻轻将?认罪书扔到徐雁雪面?前。
徐雁雪颤着手将?认罪书捡起,看过一遍后,她当场便将?认罪书撕了?个稀碎,她没想到,温轻轻要她承认当年她偷换婴孩之事,这样等?于亲手葬送了?筠栖的前路。
“你休想伤害我的孩子......”
“交换婴孩是事实。”
温轻轻又拿来一张同方才那张一模一样的认罪书。
“这样的认罪书有很多?张,你可以接着撕。”
“若是天?亮前,你不认罪。到时?候,你保不了?筠栖,也保不了?序王殿下。”
徐雁雪握着手中零散的碎片,失神大笑。
“凭什么?我死了?这些秘密也没人知道。”
温轻轻道:“你不认罪也好。若是被扶风国发现他们费尽心?思娶的公主是假的,到时?候影响到的是扶风与天?启的关系,到时?候,筠栖的一条命够赔吗?序王殿下一起赔上怕是也不够吧?你若亲自承认,或许皇上还?会隐藏真?相,不必昭告于全天?下,你徐雁雪的孩子是假公主。皇上定想办法让筠栖消失的体面?一些。”
“到底序王是皇上的亲骨肉,死是死不了?的,但若是真?的影响了?扶风与天?启的关系.....你大概知道,当年皇上因为?什么去沧岚国当的质子。”
当年,裴谨母妃犯错,裴谨失去圣心?,被先帝亲自挑选送往沧澜当了?质子,若不是贺九州,差点就命丧沧岚。
“话就这些。你认与不认,自己决定吧。”
序王才是徐雁雪最后的底线。
温轻轻拟这份认罪书最后只是拿给裴谨看的。这是目前压倒筠栖最快速简单的办法。如若徐雁雪为?了?序王舍弃筠栖,那么,就算序王最后被保了?下来,也不会成了?气候,这皇位也轮不到他来坐。
作者有话要说:母女互相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