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禧宫,春莛殿。
徐雁雪俯首,目光深深烙在跪在殿中央的少女。
少女穿得?不过是最普通的藤青烟纱宫衫裙,头发用红绸挽成一髻,后缀着两条珍珠细帘。
半晌午的阳光被窗格碾碎散洒进?来?,为她的玉颊描摹了一层薄薄的金边。她垂着眸,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弯月弧的阴影,窄细的鼻梁往下是精巧微翘的鼻头,再往下,两瓣唇似樱桃酿酒,湿润饱满,诱君采撷。
徐雁雪将手里的红珠手串拨动起来?,目光在温轻轻身上流转一番,她道:“抬起头来?。”
她的声调极高,压着戾色。
温轻轻微微仰首,尖尖的下巴微翘,双颊顺着雪颈收紧没有?一丝赘肉,一张标准却?不寡淡的美人轮廓。
徐雁雪身子稍正,眼神直勾勾落在她的脸上。
像,实在是像。
尤其是那一双眼,淳淳动人,被细雨润泽过,漾着水光,勾人心向往之。
徐雁雪的脑海里不禁回想起昨夜之舞,她一身绯红舞裙,两片瘦薄蝴蝶骨中间,笔直的脊柱上,那一尾酷似红鱼的胎记。
红鱼比她刚出生时长大许多。
徐雁雪斜着眸看她:“说吧,昨夜,回了琼露殿,见了些什么人。”
“谁都未见。回去之后便?睡下了。”
温轻轻省去了裴凝。若是徐雁雪对她真有?什么怨恨,还?是不要牵扯到别人较好。
徐雁雪又问?:“是吗?为何李娥太师手里握着你舞衣上的金铃。”
温轻轻平静道:“不知?。或许是李娥太师捡到了。”
说罢,她调整了一下跪姿,脚面贴地弓起太久,脚底的伤口?都丝丝裂开了。
徐雁雪侧头,话锋转向面容苍白,挂满泪痕的李绿宜:“昨夜,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娘是什么时候。”
李绿宜沙哑着声音道:“昨夜宴会结束便?回寝居了,一直未等到我娘回来?。”
徐雁雪朝李绿宜挑了挑眸,音调抬高几分?“你娘可与此女有?过积怨。”
李绿宜道:“没有?......”
停了片刻又道:“我娘前?些日子占卜,说宫中有?一股祸水要西流而来?,伤国?害民,身携厄运连绵,这几日每夜都要夜观天象,说好不容易有?了些眉目。”
阿阮在旁附和:“李娥师太毙命的地方,正好是宫中的正西方位,还?有?一些符纸烧毁的痕迹......”
李绿宜暗淡的眼眸里透出一缝隙的光来?:“我娘是说过,说要将祸水东引,那些符纸许我看看。”
不一会儿,有?人呈着一只银盘而来?。银盘之上是几只烧到一半的黄纸符纸。符纸上书写着猩红潦草,常人无法理?解的符文?。
“大约,是我娘遭到了反噬......”
李绿宜面色惶恐。
“祸水通常是指极阴之体的女人。如若将祸水的贴身之物将其作法,便?可将祸水东引,如若祸水力量之大,作法者?极有?可能遭到反噬......”
待李绿宜说完,温轻轻都觉得?自己穿的不是虐文?小说,而是玄幻文?学。
李绿宜看了温轻轻一眼,见鬼一般:“这东引祸水需要手握祸水贴身过的信物......我娘手里握着轻轻姑娘的金铃……”
说到此,李绿宜的语气又激动几分?:是不是我娘昨夜找过你,同你要过信物,你担心我娘会揭露你是祸水对你名声有?损,便?将我娘……我娘好心帮你……”
温轻轻承认了,她是红颜祸水,但是这个邪门祸水——她是无辜的。
一群人变着法要她死,杀人嫌疑犯到祸水的转变不过如此。
李绿宜这么说,又多给她扣了一个帽子。谁不知?道当今圣上年纪大了,愈发信奉鬼神风水之说,龙都庙会在即,龙天启国?世世代代信奉水神,这下即便?她不是凶手,祸水名头若传到御前?,圣上估计能拉她祭天。
徐雁雪手里的珠子一坠,摔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生生的响。
李绿宜颤声道:“祸水东引作法者?作法遭到反噬都会破坏人的寿命气运。匕首是姑娘的手帕包着的,姑娘应该清楚我娘身上的刀伤是怎么来?的吧?”
“贴身的金铃都能出现在素不相识的法师手里,别人偷了我的手帕嫁祸于我也不是不行。昨夜我的脚受伤,走路都不方便?,如何有?能力杀人。”
温轻轻跪着脚部着实疼痛,额上都出了一层薄薄香汗。
证据东拼西凑,实在不行扣个“祸水”的烂名头,她都懒得?多费口?舌为自己辩解。
李娥的死绝非徐雁雪设计,李娥是徐雁雪的心腹红人,她怎么舍得?让她死。是谁杀的或许不重要,但如果此时需要一个顶罪的。
——徐雁雪既然这么讨厌自己,便?顺水推舟给她定了罪,省得?日后再设局杀她,一举两得?。
徐雁雪揉揉眉心,似是十分?烦躁了,她不耐烦道:“物证齐全。人——”
话未说完,门外便?有?官宦传唤,密侦司的人马到了。
姚光先迈进?的门槛。
姚光一身墨色校服,模样英俊,气质飒然,进?来?时,难免会引起殿内女子一阵侧目。
姚光与贵妃还?算打过几次交道,深知?贵妃事多缠人。打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对,再看看地上跪着的女子,他眼神也不禁亮了亮。
接着他就发现,这一屋子的女人个个苦大仇深,目光刀刀刺在跪地女子身上。
实在令人怜惜啊。
姚光低头卑腰行了一礼,道;“贵妃娘娘,下属来?迟了,”
徐雁雪疲累的精神又涨几分?:“姚司长,来?了。”
她话音刚落,身后又进?来?一人。
此人一出现,气场立马将姚光压低几寸。高挑的身量气势斐然,宽阔的肩膀撑起墨黑的大氅,金制云纹腰带扣着瘦劲的腰,修长的腿前?后迈进?门槛,他仰首,露出一双隽美无暇的面容,好似云端仙鹤拟了人。
浑身的气场累了层冰积雨一般凄冷萧疏,捎带进?一场雪虐风饕。
徐雁雪微眯的眼睁圆,显露出诧异来?:“司命大人?”
顿了顿,神色恢复镇定——“赐座。”
沈微坐下,悠悠拿起一盏侍女递来?的茶,问?道:“贵妃娘娘,听说殿中出了命案?”
徐雁雪道:“是的。凶手已经抓到了。”
徐雁雪见到沈微来?了,一时不知?好事还?是坏事,她让阿阮请个\"侩子手\"来?,没让她请尊“阎王”来?。
阿阮将证据一一呈上,又顺着推测一番。将祸水之事也提及到了。
沈微居然笑?了一声,谁瞧着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沈微饶有?兴趣望着温轻轻,起身走上前?去,修长的指捏起她的下巴,幽幽道:“您是说此女,将李娥太师连捅数刀,再抛尸推入井中”
沈微最清楚,此女,手不能担重物,连杀条鱼都会叽叽喳喳的乱叫。
杀人,她可能不太行。
温轻轻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清冷孤傲的雪松香,顿觉安心。她眨眨眼眸,眼眶泛起湿湿的红,晕染着泪花,别人以为她在害怕,实际上,她只是觉得?委屈,她要让他知?道她多可怜。
温轻轻此时对着沈微,倒是开始“辩解”了:“大人,小女怎么会杀人呢,小女手无缚鸡之力,双足受伤也不能走动,不信你看。”
沈微听罢此话,心绪如同坠入了冰窖。他居然弯腰,用手抚了抚她的玉足。别人看上去是他一本正经的查看她话的真假,实际上,他心疼的都快滴血了。
“贵妃娘娘,密侦司向来?不信鬼神。这法师占卜她是祸水,那这法师有?未占卜到她何时死呀?”
沈微此话听上去是在调笑?。
沈微望了姚光一眼,姚光立马领会道:“待卑职去现场查看一番。”
沈微拂手示意他去。
过了一会儿,姚光归来?,简单禀告出一些情况。
“尸体已经验过,死者?死于刀伤。在现场发现了拖拽的痕迹,所以死者?的死亡地点并不是在琼露殿,具体追溯渊源还?需要扩大搜查范围。还?有?便?是轻轻姑娘手帕包裹的刀具与李娥所受的并非同一种?刀具。死者?死前?有?过反抗,指缝之中残留着人肉组织。若能查看轻轻姑娘身上是否有?抓痕,便?基本可以脱清悬疑。”
姚光也看不下去这一屋子女人把屎盆子往这姑娘头上扣。
“阿阮,验身。”
此时徐雁雪示意阿阮去验身。
“慢着。”
沈微的声音一出现,总会让气氛静谧一霎。
“我来?。”
沈微的话让在座一惊。徐雁雪又转念一想,密侦司的人来?了,也断然没有?她的人动手的道理?。如若是别人,徐雁雪可能会怀疑对方夹带有?私心,但若是沈微,徐雁雪倒也不觉得?什么,只觉得?他这人细致入微,喜欢计较蛛丝马迹。
沈微看了姚光一眼:“姚光,你也来?。”
姚光稍稍一愣,他的第一个想法是:司命要发福利了吗?
搜这美人儿的身还?不忘叫上他一起呢,姚光甚至有?一丝想笑?,他多少听说过沈微似有?“厌女”的情节,大约是不想亲自动手,又不想怠慢了贵妃罢。
温轻轻被几位侍女搀扶着到了殿内的偏房。
待侍女退下,屋内三人气氛瞬间尴尬起来?。
搜身这种?事情姚光是做惯了的,轻车熟路,但女子堪称尤物,搜起身来?多多少少会夹带一些私心。
姚光还?在胡思乱想着如何分?配搜身之时,就见他家司命缓缓蹲下,小心捏住起温轻轻的脚腕,把她的玉足抬放在掌心之中。
沈微那一双覆着霜雪的眸拨云见月,透出一封光亮来?。
他问?:“怎么弄得??”
让姚光愈发想不通的一幕来?了。
只见那美人眼眶倏尔一红,眼睫轻颤,簌簌坠下几滴晶莹泪珠。一头埋进?了沈微的胸膛里——看到这里的时候,姚光觉得?这美人和沈微装可怜的下场会很惨。
“沈微哥哥,脚好痛,我会不会残了?”
美人声酥娇软,明明这话又腻又矫情,从温轻轻嘴里说出来?,却?让沈微是心尖一涩。
温轻轻的脚只昨晚上过一次药,此时被纱布包了半天不透气,实实在在蒙得?难受,粘腻的痛痒。再加上方才的长跪,伤口?挤压,她的面色已经不能如常。
沈微将她往怀里揽了揽,在她耳畔低声道:“是我不好。没有?看护好你。”
好像孩子有?了家长,温轻轻憋了一肚子的小报告:“轻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招惹了贵妃娘娘。昨夜贵妃娘娘投掷玉碗使我脚不幸受伤......今天又道我杀了人,说我是祸水......轻轻真的没杀人啊,轻轻——”
话还?没说完。
沈微便?道:“我知?道。”
姚光见两个人抱在一起,一个我见犹怜,一个我要怜你。诧异到表情管理?失效,觉得?自己应该立马遁地而走。
沈微用冰凉的指腹捻碎一只她温烫的泪珠。
“不哭了,有?我在,没人欺负你。”
温轻轻“嗯”了一声,笑?笑?:“要是你不来?,我这个祸水就要被东引了。”
沈微声音极小,呵气在她耳边,私房肺腑之语他不愿意让别人听到:“你是个祸水,那法师说的没错,引我这里便?好了,不要去祸害别人。”
姚光见两个人窃窃耳语,自觉背过身过去。
温轻轻的唇轻轻蹭蹭他的下巴,蹭到一点肉眼看不出的胡渣尖尖:“你今天没有?刮胡子。”
沈微认真道:“我今天起床也没想到会见轻轻。”
见时间差不多了,沈微道:“在这里等我。姚光,你留下看着他。”
姚光怎敢不应:“是,属下遵命。”
沈微走了出去。同徐雁雪道:
“禀贵妃娘娘,经下官细查,此女身上并无抓痕。”
“贵妃娘娘放心,今日六司哪也不去,专为贵妃娘娘查案,找出杀害法师的真正凶手。”
最后道:“此女与此案息息相关,暂时还?拖不了全部干系,先容下官带回去再复查一下。”
徐雁雪紧绷的神色微微缓和一些,沈微是贺九州的人她也不好再反驳什么,道:“有?劳司命了。此女嫌疑并不全无,是应当再仔细着盘查一番。”
说罢,令侍女端了一盘金银来?,欲要赏赐。沈微照常拒绝:“分?内之事,无功不受禄。待案查清娘娘再赏也不迟。”
徐雁雪作罢。
心想这孩子果然和贺九州一个脾性。
“此女,必定严加审问?。李娥太师乃本宫心腹之人,绝不能让她枉死。”
徐雁雪话音极重,话里有?话,意思是让沈微不要善待此女。此女今日受了这般苦又进?了密侦司,也不知?道这幅娇弱的身子骨能否撑住。即便?侥幸活着出来?,她再找一些由头害了去,也不是不行,今日就算是一个惩罚,慢慢折磨死她也好。
官妓而已不过是脏命烂命,千人骑万人踏,怎配做天启金枝玉叶的公主。
这世上除了她,谁也不知?道怀殊之女的后背有?一条小公鱼的胎记。
当年的一切都湮灭在那场大火之中,无从查起。
温轻轻被几位侍女搀扶出永禧宫。
待到神武门处,侍女被沈微遣退。
沈微将身上的大氅解下为她披上,又替她仔细系好。这大氅带了一只兜帽,他思虑片刻,将兜帽给她罩上。兜帽太大,将她的面容遮了个七七八八,他才满意。
托起轻轻的腰把她拖上马,随后他再上去把她拥在怀里。
姚光在后面跟着,感叹今日算是接了一桩奇案。
到了密侦司门口?,沈微先跳下马,再让轻轻扑到他的背上。
他背着她,她的呼吸就薄薄打在脖侧。她把兜帽往下拽拽,畏惧周遭目光。
路过的探员们一个个恨不得?长了四只眼,前?面两只背后再长两只,不然怎么光明正大的路过还?能再看一眼这诡异场面。
窝在屋子里看卷宗的要假装出来?如厕,要去暗狱替班的又折返回去忘记带了东西。手里端着一箩筐粘着血肉的刑具要去水台清洗的也忽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走两步歇一下。
江阙闻见热闹味儿,嘴里叼着一根草丝晃悠到姚光跟前?,问?:“咋回事。”
姚光虎着脸瞪了江阙一眼:“看不懂吧?羁押嫌犯呢。”
江阙皱起眉头愣愣瞅着沈微背着“嫌犯”的背影,些微迷茫:“司里囚车不够了还?是人手不够了?我师兄亲自当坐骑,这是重刑犯啊老姚!司里出大事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换了个封面,大家觉着如何!
明天万更~
作者不太会写破案的部分,大家可以不用细细考究,只当剧情过渡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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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京谣》
《栖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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