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师徒小聚

第二日。

盛京城的饭后谈资全部变成了——贺九州归京。

贺九州提前回来,便是想先低调一段时日。但风声透墙,无论无何都不会像他期待的那般风平浪静。

朝堂私下已然一番震动。

一棵深扎于盛京王朝基底的千年老树,一年前大张旗鼓、郑重其事的告退历史舞台,如今又忽而归来。

人人都明白,背靠大树好乘凉。如今太子、裴凝势力相当,序王年幼,却也渐渐开始丰满羽翼。

往深处想,大家关心的都是这棵大树为谁归来,要为谁乘凉?

风声传到了陇烟殿。天启帝知道贺九州归京,立马下了诏令,让贺九州择日进宫,叙旧。

也只一日,要拜见贺九州的拜帖已经纷沓而至,贺九州通通一拒。

夜时,棠川阁里,景象热闹。

沈微与江阙按照贺九州的喜好办了接风宴。连带着贺吟,师徒一家围在一张桌子上,是要把酒言旧。

“师父!徒儿想死你了!”

江阙最是狗腿,一个劲儿的往贺九州的碗里添肉。

“你小子,才不会想我,把不得我啊一辈子留在晋阳!”

贺九州笑骂着,脸上褶皱着长疤,面容丑陋,目光却是慈爱。

他人老了,不再执着于权利,反倒贪恋起人间的温情。

“吟儿,哥哥也想你~”

江阙朝贺吟眨眨眼,给她夹了一片裹满桂花糖浆的雪白藕片,欢愉着问她:“晋阳好玩儿吗?”

贺吟因为喜悦,脸颊鲜少泛起丝丝薄薄的红润。

“晋阳很好,气候要比盛京湿润很多。爹在晋阳买的宅子,背靠连绵青山,面临江水,景色俱佳。”

江阙见贺吟似乎要比以往还要瘦一些,关切道:“盛京气候不比晋阳,秋冬的寒气能杀人。回来了,吟儿妹妹要多注意身体啊。”

贺吟点头,轻咳,软声道:“吟儿自幼在盛京长大,阙哥哥莫担心了。”

江阙知道贺吟病情加重,已经不同往日,却也不想多提,使她内心伤感了。

贺九州关心起两个徒儿来。

“阙儿,听说你这一年参与了不少大案,看来是你师兄对你关爱有加,教导有方啊。”

江阙脸上笑嘻嘻,心中菲薄:明明是“欺负有加,折磨有余”才对。

“师父,是阙儿日日谨遵师父教诲,不想给师父丢脸。发誓一定要在密侦司干出一番天地。如今也算是做到了。”

“还有,阙儿优秀是因为天资聪慧,刻苦用功,和我师兄,没有半毛钱关系!”

说罢,江阙还朝沈微挑衅般的挑了眉尾。

沈微似笑非笑:“以后别找我帮忙。”

江阙撇了撇嘴,往贺九州身边靠了靠,切”了一声。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贺九州忽然用筷子用力敲敲碗檐,横眉一皱:“微儿,师父离京前交给你的任务完成没有。”

江阙插嘴:“什么任务?”

沈微刚喝罢一杯酒,唇上湿润,酒未干。他神色凝滞片刻,认真道:“师父,有些棘手。”

贺九州眼神一厉:“呵,还棘手?你说你样貌绝顶,当然,比起为师当年是差了点。但好歹官居一品,文武双绝,怎么找个媳妇儿那么难?不如为师给你安排了得了。实在不行,喜欢谁,直接绑了来,为师替你做主。”

沈微似是被酒呛到了,咳了两声:“不麻烦师父了,徒儿自己解决。”

江阙此时笑容诡异:“师父,我师兄跟以前不同了,开窍了,红颜知己都有了,如今,花瑕街常客呢。”

沈微眼眸一记寒光射过去,封住了江阙的喉。

江阙气势一矮,迅速低下头吃菜,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江阙知道,真把温轻轻的事情捅露出来,沈微第二天就能提着他的人头祭天。

贺九州笑笑,嚼着笋片就了口酒:“微儿年轻,开窍了,红颜知己多一些没什么。就是别伤着身子了。”

沈微面色平静止水,替贺九州满上了酒:“花瑕街办公事而已。小阙也没跟着我少去吧?这案子不是一司该管的,小阙身为一司的司长,前前后后在花瑕街活动了不少回,也是帮我这个师兄许多忙呢。”

贺九州脸色骤变。

江阙一口酒水喷出来,立马解释:“师父,公事,公事。”

随后又掩耳盗铃一句:“没过夜,肯定没过夜。”

贺九州食指弓起,用硬邦邦的骨节敲了敲江阙的脑门。

“你小子,等着,以后再发现你去一次,我就打断你的腿!”

江阙揉揉生疼的脑门儿,苦涩道:“凭什么师兄就可以?”

贺九州瞪了江阙一眼:“你师兄做事向来有分寸。你这小子向来没有节制力,被花瑕街的小妖精们吸干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江阙吃了哑巴亏。

他实在是想说一句:“我师兄已经被小妖精讹上了。”

但是他怕死。

贺吟细细研磨着口中的云片糕,唇齿生甜。她朝沈微望去,沈微淡淡回望一眼。

他人沾了酒,神色比以往温和些,眼尾湿红,眸光若揉碎的春雪,寂冷闲凉,醉人于无痕。

这样的孤玉,本该就是没有温度的。

他该大杀四方,或普渡众生。他该在鬼府,或是神坛。

贺吟没有想过,他是否也会被□□染身,与女子纠缠。

她想象不到。

回想起昨夜的事,贺吟眼神不禁暗了暗,一时间,口中再甜的云片糕都无味,似同嚼蜡。

“沈微哥哥,若是喜欢哪家千金,可同与我说。我在京中结识的姐妹也不少,或许能帮你从中周旋周旋。”

沈微指腹摩擦杯身,语气平淡:“吟儿,不必了。这种事急不得,慢慢来。”

慢慢来三个字咬的比较重,他心思沉了下去。

贺吟见他说的含糊不清,表面意思是不想谈论男女之情,实际是不愿明说女子的身份,再接连江阙的话,便猜了个一二。

想必,那女子应当是花瑕街的妓人。

也难怪,那女子未定终身便敢与他那般举止轻浮,言语露骨,怎会是大家闺秀的做派。

如若是大家闺秀,今日便也与贺九州提了。

饭吃了一半,贺吟没什么胃口,便退下回屋休息去了。

师徒三人继续喝酒,喝到最后贺九州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桌上一片杯盏狼藉,这宴才算结束。

沈微浑身酒气浓浓,五成醉意,回屋准备小息了一会儿,刚脱了鞋,门便被叩响。他唤:“进来。”

原是贺吟,她端着一碗酸梅汤走了进来。

“沈微哥哥,喝点醒酒的再睡吧。”

沈微重新穿鞋起身,来到桌案旁。

他接过酸梅汤,礼貌道:“谢谢。”

贺吟把酸梅汤递到沈微手里时,瘦指划过他的手背,触感冰冰凉凉。

沈微接过酸梅汤,放置在桌上,神色没有异常。因为醉酒,眸色湿润,冷白的颊泛红,算是生理性的温柔许多。

他故作疲态,无精打采的垂着眼眸,满脸困意横生:“我睡一会儿,醒来再喝。”

贺吟的细水秋瞳闪过一丝光亮。

“好的,沈微哥哥,要注意身体啊。”

沈微说:“好。”

他以为她要走了。

谁知贺吟薄唇启着,语气绵绵:“沈微哥哥。以后少喝些酒,你一喝,爹便要闹着喝,这些年他老乱吃乱喝,胃口不好。”

沈微点头:“今日是接风宴,情况特殊一些。以后会劝他少喝一些。”

接着,贺吟竟然坐了下来,并未打算走,她莞尔笑着,唇色嫣粉。

“你也是,免不了要经常在外应酬。东西也不能在外常吃的,还是棠川阁的家常便饭好一些。”

“你是我哥哥。你要好好的。”

“谢谢吟儿担心。”

沈微喝了一口酸梅汤,抬起的袖子淹没了他忽然漠然的神色。

她真以为他听不懂吗。

贺吟鼓起勇气,凑近了一些,她的一双细手欲要覆上他的肩膀。

“哥哥,注意身子。你困了?不如吟儿帮你宽衣。”

她语气自然的好像真的在履行兄妹之情。

但耳根处却已经开始泛红,心跳的极快。

沈微不动声色的闪开身子,眸中被水汽冲淡的瞳仁霎那又蒙上了暮霭。

“贺吟。”

沈微叫了她的全名。

语气是郑重、不悦的,含着冰刃。他在提醒她,也是在给她颜面。

贺吟咬着唇,眼眶红了红。

“嗯?咳咳......”

沈微站起身来,神色一冷再冷:“我要休息了。没事的话,请先回吧。”

贺吟坐着未动,秋瞳之中含着微雨绵绵。她可怜起来,模样是真的可怜。

“沈微哥哥?阿,吟儿只是看你喝醉了......”

说的也很无辜。

沈微拽了一件鸦青的大氅,披在身上。

“我没醉。”

“你不走,我便先走了。”

沈微还没等贺吟回话,便大步朝门口迈去,背影比雨幕下的远山还要冷寂。

贺吟掩嘴咳了两声,雪白的帕上两滴鲜红的血迹,还有桃粉的唇印。

来之前,她特意涂了口脂。

她笑了一下。

见他的反应,他应当是知道了。

这么多年,她太乖了,让他知道的太迟了。

贺吟端起酸梅汤,后脚出了门,敛起方才的伤意,神色如常。

沈微走后去了一趟膳房,随后来到棠川阁后门,手里端着一碗中午吃剩下的鱼肉。

他想,轻轻早上走的时候还说,要他记得抽空喂喂大头。

枝叶萧瑟的樟树下,一团草被压扁,上面覆着好几团橘色的毛绒绒的柔软生物。

他向来不喜欢这些东西。

“吃吧。”

他把鱼肉放在那几团毛绒绒面前。发现小猫儿已经被喂过了,旁边几摊湿湿的肉末残渣。

应当是陆伯喂的。

鱼肉放了很久,那几团全然没有反应,它们埋头蜷缩在一起,睡得很香的样子。

沈微看着他们蹲了一会儿,手鬼使神差将手的摸上去,触感奇妙。

“喵~”

远远的,大头从草丛里现身,朝他走来。

大头并不惧怕沈微,步伐优雅的走到他跟前,蹭了他裤脚两下。

沈微的眼神软了软。

大头闻了闻沈微送来的鱼肉,满意的“喵喵”叫了两声。随后又去关心自己的崽崽,它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其中一只崽崽的毛儿。

崽崽睡得香,没有反应。

过了一会儿。

大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挨个儿将自己崽崽舔过去,细细闻着。

随后,瞳仁扩大,朝天长“喵”了一声。

这一声喵,凄厉悲怆。

动物的叫声也是可以传达感情的。

沈微这才察觉到不对,他翻开其中一个埋着头的小猫崽,当下心里一紧。

他皱起眉挨个翻过去。

小猫崽们一个个嘴上沾着白沫无一例外,它们双眼紧闭,毫无生气,均无呼吸。

原来大头的孩子们不是睡着了,而是死了。死了没多久,身子还没硬,看上去与睡着一模一样。

沈微一颗心已经沉了下去。

他是不喜欢这些,却从来没有生过去害他们的心思,是谁这么恶毒,连刚出生没多久的猫崽子都舍得下手。

此时,大头守在孩子身边,悲伤的喵喵叫个不停。

沈微想起了温轻轻。他替她摸了摸大头,试图安抚。

他也是第一知道,小猫也会流泪……大头的眼眶湿漉漉的,分泌着液体,看上去更加可怜。

万物有灵,失去了孩子的大头,谁的安抚都是无济于事的。

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风吹草动,风雨欲来。沈微望着面前的景象终是谓叹一声,修长玉色的指合起捏了捏眉心,周遭的气场早就凝结成了一道冰冷,谁都无法鸿越的结界。

*

棠川阁小住了三日。

回到镜花阁后,温轻轻发觉许多姐妹们的皓腕上都带了一串灵珠。纷纷来自于凌妈妈那日在恒庙同李绿宜买来的。

凌妈妈给过温轻轻一个。

一根黑绳系着一颗绯红色的灵珠,似是浓浓凝了一滴血,浓到透不过光去。倒是光滑无暇,连纹路都没有。带上是好看的,但是她不喜灵珠上面附带着的那股子气味,所以并未怎么带过。

怎么说呢,那味道过于颓丧,焚香味儿厚重,跟烧纸钱的味道有点像,闻着好像下一秒就要度入黄泉碧落,生死轮回了。

安平王一案对镜花阁的影响渐渐浅淡,客人又如往昔一般,形形色色,来往热闹,阁廊一到夜里,又开始拥挤起来。

凌妈妈把这一切,都归功于“娑枝神”的庇佑。

温轻轻觉得,不过是贵人们耐不住寂寞,本性色也。

但凌妈妈的敬畏之心愈演愈烈,索性在正厅供奉了一副娑枝神的画像。

画像下面设了灵台,灵台上面供奉着一只六脚莲纹的铜色香炉,香炉之中白烟袅袅,云雾缭绕。

温轻轻一迈进大门,兀自以为进了仙境。

要是夜里,灯光昏暗,不小心再瞅上一眼娑枝神的画像,心里多多少少会有点儿犯怵。

也没过几日,姑娘们带灵珠也不时兴了。灵珠之上,还要再加带一只粉玉髓。与李绿宜那日欲要赠予她,让她用来招贵人正缘的那对一模一样。

温轻轻心想:啧,这李绿宜是紧紧抓住了镜花阁的商机。

粉玉髓也好,灵珠也好,至于灵不灵,其实全靠个人气运。温轻轻理解,大家都喜欢这种虚无缥缈,希望满满的心理安慰。就像谁年轻时候没转发过几条锦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