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叶府。
老葛端了小碗鱼汤送进屋,叶庭澜正专心看书,他便把鱼汤搁在桌上,纯银小碗落在紫檀木桌,发出闷闷的响声?,叶庭澜抬眼,说:“辛苦了。”
老葛摇摇头?:“辛苦什?么?,平日里做惯了。”
叶庭澜笑道:“平日里炖汤的可不是你。”
老葛笑着说:“是啊,都是白小郎君炖了送来,话说,已经好久没有收道白小郎君的消息了,他十月回澄州,按理说早该捎了书信回来。”
叶庭澜:“我让人去找了他几回,他一直不在家?,家?里人说他心情似乎不太?好。”
老葛:“如今咱们叶府出了事?,下人们也辞去了多半,白小郎君怕是不会?来了。”
叶庭澜:“那孩子?不会?吧,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人。”
老葛:“以往就算他回乡,也是隔三差五让人送些皂来,大人出门办案成?月不在家?,他也日日来打理花草,得了好东西就要送来,可是这如今快两个月了,音信全无,东西也不送了,老奴倒不是贪他那些东西,只是觉得这一前一后的态度决然不同,总感觉凉薄了些。”
他一说,叶庭澜倒也觉得奇怪,说:“那孩子对我极为上心,确实没有过这种情况,这段时间忙西北那件案子,一直没有腾出时间来顾及他,如今想想,许是我哪里做错了什?么?,惹恼了他。”
老葛:“大人能做什?么?惹道他的事?情呢?”
叶庭澜想了想:“他离开那日曾道大理寺给我送汤,那时候大雨倾盆,他浑身?湿透,送了汤便冲进雨中跑了,追都追不上,等我派人去问,他便已经离京了。”
他微微蹙起眉头?,仔细想来,是有些不对劲,以往白黎去他那里总是欢喜着的,恨不能在他那里多玩一会?,磨磨蹭蹭,总要蹭些好处才肯走,那日好似情绪激动,话都不说一句,好像受了什?么?刺激。
老葛问道:“那天在大理寺发生了什?么?事?吗?”
叶庭澜:“并无异常,他进门时,我正和溪羽谈论一起案子,牵扯了前礼部尚书的小公子,那孩子被人利用,泄露了不少情报,却不知对方?是敌国探子,他家?里因此被陛下责骂,其父丢了官职,那孩子才十六岁,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伤心欲绝,趁着家?里人没注意时跳了湖,好在被路过之人救下,保住一条小命。”
老葛:“是杜小公子吗,那孩子腼腆地很,少与人交往,怎会?与探子有来往?”
叶庭澜:“这就是最让人不齿的地方?了,那杜小公子有龙阳之好,难以启齿,平日里因为这个腼腆不敢见人,那探子便利用了这一点,对杜小公子温柔体贴,陪他谈心陪他读书,甚至有了亲密关系......那杜小公子一腔痴情喂了狗,所以才如此想不开,我们随意谈论了几句,就算是白小郎君听见了又.......”
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并敏锐地抓住了它,他豁然起身?,惊诧万分地叫出声?:“白小郎君对我,竟是这样的心思?”
老葛不明所以,叶庭澜的思绪却在飞速转动,一切一下子就连贯起来了。
为什?么?这孩子千里迢迢从澄州来到京都,随意开了几家?铺子,也不苦心经营,却把大把的时间精力?花在自己?这里。
为什?么?他明明有一个苗圃,又在家?里单独建了一个温室,里面的花说什?么?也不卖,却不断地出现在自己?家?里的花瓶中。
那株蝴蝶兰那样名贵,白家?的车转了半条庄华街,卖光了所有的花,又怎么?会?单单剩下最好最贵的一盆无人要。
从岭南运来的荔枝树......
董溪羽也曾说过,白黎送他的花胶鸡里面的花胶可比卖的那些厚的多,好得多。
从不间断的冷切皂,都是不加商标,他亲手制作,哪怕与土匪肉搏,也护住了没有受一点损伤。
还有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他一直颤抖的手。
他忘了,那是一双持刀血战过山贼土匪的手,又怎么?会?握笔不稳呢?
原来只是因为羞涩而已。
这般的好,不是为了毒死他,也不是什?么?孺慕之情——他对朱必可不是这样,所以.......
所以那孩子一直以来对自己?都是......
满满的爱意。
龙阳之好难以与人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接受,怕担不起被拒绝的后果,所以只会?一门子的对自己?好,想尽一切办法赖在府上不走。
竟是因为喜欢——
竟是这般。
所以在听见他们议论龙阳之好时才会?因为片面不全的几句话产生了那么?大的误会?,他不是回乡探亲,他是伤心地躲回了家?。
叶庭澜怔愣片刻,突然迈开大步往外?快走几步,老葛吓得连忙追上去,喊住他:“大人。”
叶庭澜倏然止住步伐,呢喃道:“我纵然知道了,又能怎样呢,我能给他什?么?,我这样的人......”
老葛急道:“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叶庭澜:“老葛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老葛忧心忡忡地走了,外?面飘起鹅毛大雪,直到傍晚时分老葛再次回来,叶庭澜还站在门前,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出神。
老葛取了白色狐裘给他披上,说:“大人怎么?还站在这里,外?面风雪寒冷,快回屋吧。”
叶庭澜一动不动,就在站门口,轻声?开口说:“老葛,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老葛手下动作一顿,叹了口气说:“从那时起到现在,算算已经十七年了。”
叶庭澜伸出手接雪花,轻声?说道:“十七年了,从出事?那年起,我全心全意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我进入朝堂九年,也确实只做了一件事?,为了这件事?,我双手染满鲜血,众人对我避之不及,朝堂上也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互相利用之人,我心硬如铁,所到之处除恶务尽,用刑极重,他们说我狠辣无情,冷酷阴鸷,是人间修罗,所到之处皆地狱,永远见不到阳光,永远闻不到花香,永远不值得被人珍爱。”
老葛心疼道:“大人,不是这样的。”
叶庭澜:“大家?都这么?说,以至于我自己?都这么?认为了,十七年了,我从未觉得自己?会?与什?么?人有什?么?牵扯,早就做好了孤苦一生的准备。”
“大人......”
“可是现在我不这么?觉得了”,叶庭澜轻笑道:“我年少苦读,无论寒暑一天不落,我十八岁中状元,陛下亲笔赐字‘年少有为’,我二十岁入大理寺,至今经手案件数千件,从未有一件错判,刀下没有一个冤魂,所有案卷脉络清晰,档案齐全,每一条决策都有法可依,有据可循,我从不姑息恶,也从不委屈善,我一人担下万钧重担,换得大秦吏治风清气正,我这样的人,怎么?就不值得被爱呢!”
“又有什?么?不好呢。”
簌簌雪花无声?落下,老葛惊诧万分,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叶庭澜似乎把心中的委屈都说了出来,徐徐吐出一口气,说:“待京城事?罢,我自己?去与他说吧。”
——
澄州,白黎把数十张纸条一字摆开,一条一条看,一点一点捋,心底焦灼,如热锅蚂蚁,呢喃道:“怎会?这样,竟是有人要置他于死地,为何会?这样,白省,兵部侍郎的侄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是个好东西,好几次试图轻薄咱们的姑娘,被保安拦住了。”
“还住在这里吗?”
“在,本来是要被赶出去的,我寻思他还有用,就找人把他留在了静室,一群人陪着玩狼人杀呢。”
“天黑了,你寻个麻袋,找两个可靠的人与我一起出去一趟。”
白省心惊肉跳:“小爷,您这是要做什?么?,那可是兵部侍郎的侄子!”
白黎:“所以要麻袋!赶紧的。”
白省:“......”
会?所里的姑娘都很正经,有些个纨绔败类便会?去城里找乐子,白黎带着白顺、白省,还有两个死忠的高大壮伙计盯了一宿,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看见那大腹便便的兵部侍郎外?甥一脸餍足地从小巷子里出来。
他身?边只带了两个小厮,白黎一挥手,三个麻袋从天而降,两个小厮被打了一顿扔在一边,最胖最大的那个麻袋被拖进了死胡同,白黎拿着棍子狠狠抽了一顿,那厮杀猪般的叫了几声?就不敢再叫了,哭着求好汉饶命。
白黎捏着鼻子,用尖细的声?音问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若是说的慢了我就拿刀捅你!”
那侍郎侄子求饶道:“好汉好汉,我都说,我都说!”
白黎:“你爹最近在家?干嘛?”
“啊?”
白黎刷的一下抽出细长的匕首,狠狠扎在了麻袋上,那侍郎侄子立刻尖叫起来,匕首扎在了他的屁股上,差点没痛死他,他惊恐万分地发现这匪徒是真的敢杀人!
这货登时便吓尿了裤子,白黎问什?么?说什?么?,他老老实实全都招了。
兵部侍郎在家?养了一批杀手,腊月十二要动手血洗叶府。
白黎让白省找个人给他治伤,然后关在会?所地窖深处,绝不能让人发现,也不能让他们跑回去报信。
腊月十二,只剩不到一个月了!
白黎心急如焚,风驰电掣跑回家?,程九昨日才来,这会?住在他家?,白黎找到他扑面就问:“你的船还能走吗?”
程九被他吓了一跳,说:“走不了了,怎么?了?”
白黎:“我要去京城,所有的船都不走了吗,有没有能走的船,我可以出钱包船,钱不是问题。”
程九:“往北都不能走了,即便有胆大的你也不能坐,太?危险了,你到底怎么?了?”
白黎急道:“刚得的消息,他有危险,我得赶紧去告诉他!”
程九一下子就明白了,抓着白黎的领子,气道:“你还去找她做什?么?,那种白眼狼,你还上赶着去巴结做什?么?!”
白黎:“他不是白眼狼,他只是没想过我喜欢他。”
程九:“去他妈的,她吃了你一年好东西,收了你那么?多皂,因为从岭南给她送来的荔枝树,你还被当官的骂了,就这样还说不知道你的心意,这娘们脑子让驴踢了都不至于这么?蠢!”
白黎:“就因为他不是姑娘,所以才想不到,不行,我得赶紧走,水路不通我便骑马去!”
程九愣住:“等等,你说什?么?,他......他怎么?就不是个姑娘,他能是个什?么?.......”
白顺无奈地解释道:“九爷,咱们小爷什?么?时候见过京城的姑娘啊!”
程九揪住白黎:“你......你你你......男......男人?”
白黎:“是。”
程九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问:“是......卧槽......是我想的那个人吗?”
白黎:“大概是。”
程九:“......”
白黎:“所以不怪他察觉不到,九哥,这事?儿不能和我姐说,你先替我保密,也先替我照顾姐姐,我现在就出发去京城,她若要问,你就说京城铺子有点事?。”
程九:“我和你一起去!”
白黎:“不必,你好好照顾姐姐。”
程九:“那你骑着小黑去!”
白黎道:“行。”
小黑就是程九家?那匹小马,这两年已经长成?了膘肥体壮的骏马,它和白黎熟,骑它确实放心些。
他翻身?上马,只带了白顺和原来京城的几个伙计,对程九说:“今年过年我可能回不来,你替我照顾好家?里,替我去给义父磕头?拜年,多送些礼品,钱从会?所里出。”
程九:“那我今年过年就留在你家?了?”
白黎:“?”
程九:“或者?......我带着你姐和小六儿去我家?过年?”
白黎:“......”
他扯住缰绳调转方?向,说:“你听我姐的就行!”
程九:“好咧!”
白黎再没有时间多说,带着随从们绝尘而去,冬季寒风凛冽,他们每人只穿了一件厚皮毛大氅,戴着棉帽,身?上带了一些银子就出发了。
越往北越冷,北风如刀子般割在脸上,火辣辣地疼,白黎不敢停,除了每晚在客栈休息,白天几乎都是马不停蹄,要不是马儿需要休息,他连饭都直接在马背上吃。
陆路比水路慢得多,白黎队伍中有来往两地送信的伙计,抄了不少近路,就这般紧赶慢赶,却还是迟了一步,腊月十二赶到京城时已经是午后时分,白黎脸色发白,直接骑到了叶府。
如今的叶府再好找不过了,往日欣欣向荣造景讲究的大宅被炸掉大半墙,火才灭不久,到处一片焦黑,残垣断壁可见干涸血迹,门外?重兵把守,有官府的人在里面搜寻生还者?,然而半点生机也无。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虐的。
小剧场:
程九揪住白黎:“你......你你你......男......男人?”
叶庭澜:“是。”
明天是个好日子,白小爷得哭三次才能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