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之末,余热尚毒。
金黄的麦田绵延成片,空气中是麦子成熟的味道,乍看让人喜悦,但若是俯下身子捻断一根麦秆,细细看那穗子,就会发现那弱不拉几的穗子上没有几个饱满的麦粒,今年是徒有丰收其表的一个荒年。
许是地里的情况不尽如意,又许是这久久不退的高温让人心烦意乱,白黎还未睁开眼就听见一阵阵吵闹声。
说是吵闹,其实是一方泼辣的斥责,还有一方低声细语的乞求。
白黎揉着太阳穴,堪堪回神。
他身患绝症在病榻上缠绵十余年,受尽病痛折磨,本以为死亡是一种解脱,却不知是否因为捐献出的器官救了他人的命而得福重新再活一次。
他如今亦是叫白黎,是个十五岁的农家少年郎,两年前家乡遭了洪灾,死了不少人,白黎的家人也没能幸免,一番折腾,风雨飘摇,最后只剩下了他和姐姐白晴侥幸逃生。
外面那个低声下气的细弱声音就是他的姐姐白晴,她正求怒火冲天的女房东不要将他们赶出去,那声音染上哭腔,白黎听见她说日后要把东家三口的洗衣事务也包揽了去。
这东家姓刘,是一对农民夫妇,有一个儿子叫做刘大牛,家里也不富裕,只是普通农家,白黎姐弟逃荒至此,寄住在他家偏房,白黎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败家子,全靠姐姐为刘家做这做那维持生计,勉强糊口,却也只是饿不死而已。
这不,收成不好,刘家就要赶他们走,白晴在外面哀求了好一番,又增加了自己的工作量,这才勉强留了下来。
白黎坐起身,看着四壁土墙发了一会儿懵,就见白晴走了进来,见着白黎坐起来,连忙用粗陶碗端了一碗水来,关切地问:“你可好些了?”
白黎愣了一下,才想起原身前些日子落水高烧,病了不少日子,没想到这竟是一病呜呼,换了他来走这段人生。
他接过水喝了一口,干涸的嗓子得到滋润,轻咳了两声,看着白晴说:“姐,他们不让我们住了?”
白晴眼角红红,显然是被逼的当众落了泪,她挤出一个笑,故作轻松地说:“怎的就不让了,姐姐已经与她说好了,你在这安心住着就是。”
白黎搁下粗陶碗轻轻叹了口气,从土炕上爬起来,在白晴错愕的目光下恭恭敬敬地跪在了白晴身前,一字一顿地说:“是弟弟不懂事,让姐姐受委屈,弟弟给姐姐赔不是。”说罢便磕下一个头。
白晴吓坏了,赶紧起身扶他,说:“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姐姐什么时候委屈了,快起来。”
白黎跪的稳稳当当,他记得原身是家中独子,家人重男轻女,他便受尽宠爱,骄横跋扈,姐姐一直被他欺负,偏又是个温婉隐忍的性子,明里暗里受了不少委屈,即便是逃难至此,原身依旧好吃懒做,全靠姐姐养着,白黎这一跪,是替原身给姐姐忏悔。
他又说:“日后窝白黎定当发愤图强,勤劳刻苦,再不让姐姐受委屈。”他仰着头,认真地说:“姐,弟弟知错了,弟弟长大了,以后定不让姐姐劳神。”
白晴摸着眼角,有些不知所措,她是村子里被传统道德养大的女孩子,一心只会为家人付出,即便是弟弟不成器,她也觉得这是家中顶梁柱,从未计较过自己的得失,今日弟弟这般模样,她确实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觉得外面燥热的风似乎吹进了阴仄狭小的土屋里,让她整个人心里都暖了起来。
无论如何,待到白黎再起身,姐弟俩的生活就注定再不会是日复一日的苦。
身上已经大好,白黎就想出去走走。
炕头上叠了一摞衣服,还有一个小竹筐子,里面放着针线,白晴每日就在这昏暗的小屋子里做些缝补活,换些豆子盐巴共姐弟俩活命。
那旧衣物是房东刘氏揽下的活,却让白晴来做,她自己拿着缝好的衣服换些铜钱,却只给白晴一点点粮食,一文钱都不会给她。
即便如此白晴也无话可说,村里人不需要雇人缝补衣服,只有镇上的人家才会,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好去镇上找活,因此也只能忍气吞声,苦苦做活。
除此之外,白晴还需要给刘家清扫院落,做些杂活,如今揽下了洗衣的活计,不过看刘氏的意思,过几日秋收还得让白晴去地里干活。
这比长工还长工。
白黎断不允许这种现状再持续下去了,他溜达出门转了一圈,正遇上刘大牛回来。
刘氏泼辣,教出来的儿子却是个憨厚的,刘大牛长得壮实,人如其名,这会儿正擦着汗往家里走,白黎和他打了个招呼,知道他这是从镇上回来了。
刘大牛勤劳,每日都会捡些干柴去镇上卖,他家中也很穷,能多贴补一些是一些。
往常白黎也会和他打招呼,但却说不上几句话,今日却是不同,白黎叫住他问:“大牛哥,你明日还去镇上吗?”
刘大牛停下脚步喘着粗气:“去,怎的?”
白黎笑笑:“明日带上我吧,我有东西去卖。”
刘大牛疑惑道:“你有啥可卖的?”
白黎:“明日你便知晓了。”
刘大牛上下打量他一番,点点头:“那行,我明日起早走,你能跟上就行。”
“好咧。”
白黎回屋将墙脚罐子里的黄豆泡上,白晴惊到:“你要做什么,咱们家就剩这点粮食了!”
白黎笑道:“姐,我思来想去得找点买卖干,等天凉些我去把豆子磨了,做成豆腐,明日拿去镇上卖。”
白晴焦急道:“你哪会做豆腐,这是刘家刚给的豆子,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这般糟践了,咱们这些日子吃什么?”
白黎拍拍她的肩膀,轻声说:“姐,咱们再也不要靠他们施舍了,打明儿起咱自己赚钱自己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白晴叹气摇头,哪就能想买什么就买什么,那是穷人家能想的吗,却又不忍说弟弟什么,只能默默上炕缝补那些衣服,只盼着多做些能与刘氏换了些粮食去。
傍晚天气凉了起来,刘大牛跑去山里捡柴禾,白黎则把屋子里泡好的黄豆抱去村子里的磨坊,他病痛之时爱做饭养花,也曾弄了小石磨磨豆子转移注意力,这会儿石墨虽是大了些,用起来却是差不多的,他推了几下就上手了,细细的将豆子磨成浆。
这豆浆很浓,做豆腐用不了这么浓的豆浆,回家后白黎将这豆浆加了水在锅里煮着,然后去刘家借了一碗粗陈醋。
刘氏破口大骂,说他们姐弟俩白吃白喝不知廉耻,倒是刘老头出声制止了她,说:“你这泼妇,对着人家小儿郎发的什么火,不就是点醋吗,拿了给人家就是,人家姐弟俩也不容易。”
刘氏就不再说话,刘老头进屋端了一小碗醋出来递给白黎,问:“够不?”
白黎笑着谢过,言说足以。他长得清秀,笑起来如清风细柳,干净纯真,极易让人产生好感,刘老头也对他笑笑,拍拍他的肩说:“去吧,好孩子。”
白黎捧着醋碗跑回去,锅里已经烧开,他熄了火,将醋稀释一番,估摸着温度差不多了,小心翼翼拿着木勺将醋分次倒进豆浆中,一边倒一边搅,直到出现豆花模样。
他赶紧再将火点上,不一会儿就出现了分层,白黎取了一个大陶碗,将上层分离出的水舀出来放好,这边是酸浆,下次点豆腐就可以直接用。
他早准备好了一个木箱的盖子作为模具,用干净的布料铺好,将豆花舀出放进模具里,再盖好压实,等不多久就能出都豆腐了。
白晴在一旁惊奇的看着自己的弟弟真的做出了白嫩嫩的豆腐,直呼神奇,追问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白黎随口说道:“以前看过的一本书上写的。”原身曾经闹过一阵子要读书,家里人省吃俭用供着了,结果读了几日就放弃了,又怎么可能看一本做豆腐的书。
也就是白晴不懂这些,才信以为真,等到豆腐做好,白晴稀罕的不得了,不知该从何下手,更舍不得下手。
白黎将酸浆盖上盖子,把这一些豆腐用扁担挑了去街上叫卖。
“豆腐豆腐,新鲜热乎的豆腐,一文钱一块,一升豆子一块!”
少年清脆响亮的声音在村中回荡,许多人都跑出来瞧,这豆腐是好东西啊,而且不多见,刘家村还没有会做豆腐的呢,村里人偶尔才能从镇上买回一块豆腐来,全家就会开开心心吃上满足的一顿。
镇上的豆腐也是一文钱一块,但是不能拿豆子换,村人们把钱看的紧,粮食确实家家户户都能匀出一点点的,过不多久就有人拿了豆子要来换豆腐。
白黎童叟无欺,足斤足两,村人买的也欢喜,也有村人见小少年稚嫩,问能不能用其他东西换,白黎只捡那些家里用的上的要,等到豆腐卖光的时候,他已经收了六升豆子,一个背篓,还有两文钱。
这是不小的收入了,白黎不满足,但也挺开心,回去把东西交给白晴,白晴热泪盈眶,这可是头一次见着弟弟的回头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