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城中是没有岁月的。
有人说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七百年了,但这话可信程度并不高,因为你在鬼城待上?两年,就会忘了时?间,不知今夕何夕。
数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客栈大?堂里,听着外面风沙吹着房子墙壁的声?音,看着黄沙遍天,很快就不知了岁月,也?不知活着是要干什么。
只是?味的消磨时?间。
所以在这里时?间就显得格外的不值钱,格外的慢,也?格外的快。
他说自己在鬼城住了七百年,也?许其实不过百年岁月。
铃铛不知道有多少条裙子,终于有?天曲丛顾也?看见了她穿了?件曾经穿过的样式,才想,自己是否已经在这里待了太?久了?
这个时?候他已经学会了百步穿杨,从师父家的墙上?纵身?跃,?路踩着青瓦房顶,眨眼间就能回到客栈,从房顶上?跳进屋里。
但是朱决云如果?闭关,他就不会急着回去,而是绕到大?堂去和大?家坐?会儿。
今日的节目是掰手腕。
钟狗和瘸子憋成了猪肝脸色,咬着牙各自撑着?条桌脚,谁也?不放手。
两人手边都放了?堆小石子儿。
曲丛顾进去了,看了?眼,随手捡了?颗石头放在了钟狗的手边。
众人摇旗呐喊,激动地不能自已。
钟狗爆喝?声?,‘哐’地?声?把瘸子的手砸在了桌上?,把桌子砸碎了,俩人都失了力,往前?张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其他人却兴奋的不行,?阵欢呼:“噢噢噢噢!”
结巴特别生气地说:“你、你咋这么不争气呢!”
瘸子拍了拍衣服爬起来:“你行你来。”
大?门牙拿着纸条嚷嚷道:“结算结算——结巴你已经欠了二十四坛酒了。”
钟狗?副享受胜利享受掌声?的模样,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大?家不要激动,结果?根本没人搭理他,全都去算帐了,看看自己赢了几坛酒。
有人催促说:“你咋还不去做饭呢?”
钟狗:……
铃铛对这些?事情?兴趣不大?,坐在窗边无聊地看着外面的天,她今天涂了鲜艳的红唇,显得皮肤非常白,当她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优雅的天鹅,可她?开口,就是放/荡的风俗的女人。
曲丛顾坐到她身边:“我?回来了。”
铃铛便冲他笑:“今天受了彭彭的气了吗?”
“没有,”曲丛顾看着她,“本来因为?招没练好,师父要揍我?,让我?躲开了,他就没再追究了。”
“他现在用鞋已经打不着我?了。”
铃铛就朗声?笑,矫揉造作的笑,千娇百媚的笑。
曲丛顾也?跟着她笑。
可他很快就不笑了,因为铃铛有些?反常。
她笑得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声??声?地拍着桌子趴在上?面,失了声?。
?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又来了,”有?个山羊胡老头小声?说,“她每隔?阵子就这样。”
每隔多久?曲丛顾来得晚,他大?概有些?笼统的印象。
大?概是每年的这?天,玲珑都很不对劲,有时?大?哭有时?大?笑,也?有时??整天不理人,涂着鲜艳的红唇,穿着漂亮的裙子,坐在窗前?整天。
他与朱决云进城的第二天,铃铛说‘能进鬼城当然都是命中坎坷的人,要么死过,要么遭过背叛,要么受过烈火灼心的折磨,这样惨的人,还能是好人?’
曲丛顾每次想起这话,再看这?城的人,都觉得恍惚。
铃铛笑过之后又不说话了,嘴抿成?条直线,没什么表情?。
曲丛顾讨好般地跟她搭话:“铃铛姐,我?那日赢了?壶桂花酒,我?师父央了我?数月我?都没给,你要不要喝?”
铃铛就勾着红唇轻巧地说:“好啊。”
曲丛顾高兴了,?跃而起,两步飞上?了二楼去拿酒罐子。
他俩开了?壶酒,席天坐在?颗枯树下。
铃铛好像醉了,也?许没有,她脸色如常,说出的话却和往常不大??样。
“我?好羡慕你。”铃铛说。
曲丛顾是真的醉了,迷迷糊糊地问她:“什么?”
铃铛说:“羡慕你,你活着轻松,什么事也?不用想。”
其实不是这样,曲丛顾心里想,可是他确实没有什么滔天的难熬的罪,他的那些?烦恼根本不值?提,在这些?人面前就像过家家?样。
因此他就什么也?没说。
铃铛问他:“朱决云对你好吗?”
曲丛顾就?点?点地磕头,醉醺醺道:“好。”
铃铛头?歪倒在他的肩膀上?,痴痴地笑:“年轻人。”
“年轻真好。”
曲丛顾就说:“你也?年轻啊,长得特别美。”
“不行了,”铃铛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这里头都烂了。”
她晃荡着脑袋说:“全都烂透了,就剩?个壳子。”
“朱决云又闭关了?”铃铛问她,“他他妈的还出不出来了。”
曲丛顾就跟着五迷三道地嚷嚷:“就是!不知道还出不出来了!”
手?滑,把酒罐子扔在了地上?,砸了个稀巴烂。
两人在树下醉得乱七八糟,依着树干竟然直接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临近天黑时?草古跳出了窗子,寻着气味找到了曲丛顾,将他?下子咬醒了。
曲丛顾惊得?下子坐起来,摇了摇脑袋。
铃铛睡得四仰八叉,别了?脑袋的树枝草棍。
曲丛顾去晃她的胳膊:“醒醒,醒醒。”
铃铛从喉咙里哼了哼,把他手打掉了。
夜幕慢慢地落下来,曲丛顾架着她的胳膊,想把她抱起来送回去,?抬头却看见街角有?个模糊的身影。
曲丛顾说:“有人哥。”
有人慢慢从黑夜中走?出来,脸上?没了平时?的不正?经。
“这么晚了,早些?回去,当心着凉。”他说。
说着将铃铛的胳膊接了过来,又说了?句:“你回去吧。”
曲丛顾拎着草古脖颈把它抱了起来:“好,路上?小心。”
这话多余了,鬼城中没有什么可小心的。
有人横抱起铃铛,?步?步地走?出了黑暗。
曲丛顾看了片刻,转身回了房间。
屋里?片黑暗,他抱着草古坐在床上?,叹了口气。
草古把头放在他手心蹭了蹭,可能也?无声?地叹了口气。
朱决云闭关了有很久很久了,他就在隔壁,那扇门?关就是数月,也?可能还要更?久。
他即将突破三重?金身,要用数月、数年、甚至是数十年的时?间来夯实内功,领悟境界,日复?日地修炼,打坐吐息,与心魔劣根抗争。
临闭关前,曲丛顾非常的伤心,心里知道恐怕要过很长?段时?间两人见不到面了。
黑夜中喘息声?起,他抓紧了朱决云的肩胛上?的骨头,?声??声?地轻轻叫唤。
呵出的气断断续续,?句话说不全。
夜里?阵风扑打着窗子,有不知名的鸟站在枝头交颈缠绵,依偎着取暖。
野猫在窗前停下,抬起头短暂张望,叫了?声?,然后轻巧地踮着脚走?了。
朱决云三日后入关,那日曲丛顾终于装不成身体不舒服了,磨磨蹭蹭地从床上?起来,自己穿上?了衣服陪他吃了顿饭。
平时?也?就还好,他每天被师父又当丫鬟又当管家还当徒弟?样的使唤,累得脚不沾地,?天下来手酸脚酸连剑都握不稳。
可要是晚上?到了家就难受多了,只能和草古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泪千行。
就比如今天。
他余醉未消,又被风吹了半天,脑袋有点疼,直接倒在了床上?。
半夜渴醒了的时?候气得不行,抬腿冲着墙踢了好几脚,然后就又睡过去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睁眼就觉得嗓子?阵火烧火燎的疼,起身的穿鞋时?还有些?晕,身子晃了晃。
他其实不会喝酒,有时?候大?家闹得狠了,他才抿上?两口,昨天喝的太?多了。
下楼的时?候见很多人都起来了,像往常?样聚在大?堂。
曲丛顾看了?圈,没找见铃铛。
“铃铛姐呢?”他?开口才发现嗓音哑得已经不行了。
大?门牙从账本里抬起头来:“不知道,你昨天陪她喝酒了?”
曲丛顾‘嗯’了?声?,然后清了清嗓子,喝了口茶水压下那种灼热的感觉。
瘸子说:“有人也?没来。”
曲丛顾想到了什么,就说:“我?去看看。”
“你就他妈算了,”大?门牙说,“彭狗他妈的找了你他妈?早上?了。”
曲丛顾懵了:“什么时?候了?”
大?门牙往外看了?眼,随意道:“快巳时?了吧,钟狗已经去做晌午饭了。”
曲丛顾:!!!
他吓得傻了,反应了?会才明白过来巳时?是个什么时?候,然后拔腿就跑。
冲天髻嚷了?嗓子:“彭狗往城东去了,这个月他轮值。”
曲丛顾喊道:“知道了!!”
这?嗓子喊完反而不是很疼了,好像说了两句话就好了很多。
彭宇定下的规矩是每日卯时?他必须已经进了门了,没说到不了该怎么罚,因为迫于他的淫威,曲丛顾从来都没敢迟过,他害怕。
真的害怕,这个人太?可怕了。
彭宇正?挽着裤腿,吊着根草棍,弯着腰在地里拔草。
曲丛顾疾行太?快,喘了?下缓了缓气,叫了声?:“师父。”
彭宇就从斗笠下眯着眼瞥了他?下,没说话。
曲丛顾率先道:“我?错了师父。”
彭宇下巴冲着田地?点,自个锤了锤腰,站直了身体。
曲丛顾非常上?道的蹲下身挽起?截裤腿,接过了竹篓子替他师父拔草。
彭宇说:“干什么去了。”
曲丛顾低着头干着手上?的活,心虚道:“……你要不别问了。”
彭宇嗤笑了?声?:“小孩不大?还学人喝酒,你能咂么出酒是什么滋味吗?”
曲丛顾反而问他:“师父,你进城的时?候,城里都有谁啊。”
“差不多都在,”彭宇随意地把鞋脱下来,倒了倒里面的石子儿,稀里哗啦地掉了?地的土,“我?来的晚,这些?人估计都在这里待了几百年了。”
曲丛顾说:“铃铛姐今日没来。”
“?直这样。”彭宇说,不太?在意的样子。
曲丛顾有些?想问,她究竟心里有什么事情?,可是他师父也?像朱决云?样,从不说别人的家长里短,眼里仿佛什么都容得下,什么也?看得开。
所以他就没问。
彭宇却说:“那个女人发了毒誓,死不再入中原?步,我?敬她有血性。”
大?抵是因为他自己做不到了却尘缘,就算身在鬼城,也?忘不掉江湖。
曲丛顾看着眼前的?片绿油油的菜地,低声?问:“师父,你以后要去哪呢?”
彭宇说:“没地可去。”
“你可以和我?们?起出去,”曲丛顾看着他,“我?们可以回平城,不过我?要先回?趟京城,看?看我?的父母兄姐。”
彭宇笑了:“算了。”
曲丛顾心里知道他不会同?意,还是接着说:“你可以在平城落脚,或许也?能随便进个什么门派,再不济开个武馆也?是好的。”
“人说?日为师,终身为父,出了鬼城你也?是我?师父,我?会孝敬你的。”
“臭小子,”彭宇?鞋底子呼在他后背上?,“怎么着,你之前还心思着出了鬼城就不认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曲丛顾小声?说了?句。
他便知道了,这是彭宇不想跟他走?,转移了话题。
他想,或许铃铛也?忘不掉江湖,只是她逼着自己忘。
鬼城中的人都像有今天没明天?样醉生梦死的过日子,却?丝轻松也?体会不到,好像都背着?方大?鼎,负重?前行,末日狂欢。
但他们都对曲丛顾很好。
轮值表上?现在也?没有填上?曲丛顾的名字,他是城中二十五个人中唯??个不用伺候这片地的人。
城中所有人的杀招,曲丛顾都学会了,他们都教给了曲丛顾。
这个由朱决云带进城中的孩子,当年才十六岁,再软和不过,再善良不过,不像他们浸淫在尘世中太?久,受了太?多的伤,遭了那么多的冷遇。
有时?你想,这其实并不是多么难理解的事情?。
他们在曲丛顾身上?看到了自己本该有的人生,他们呵护曲丛顾,就像是在呵护从来没有被呵护过的自己的少年意气。
彭宇站在?旁看着他拿白净的手伸进土里去拔出草根,再扔进竹篓里,开口想说什么,嘴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曲丛顾蹲在地上?,忽然抬起头问他:“师父,朱决云到底什么时?候能到三重?金身啊。”
彭宇心思不在这,随口‘嗯’了?声?,然后才道:“什么?”
曲丛顾把头歪在自己的胳膊里:“朱决云什么时?候能出关?”
“我?哪知道,”彭宇说,“他进去挺久了吧。”
曲丛顾拖着长声?说:“好——久——了,真的好久了。”
彭宇往城中的客栈方向望了?眼,说:“快了。”
“应该是快了。”
曲丛顾笑了,眉眼弯着,唇珠也?笑开了。
彭宇是元婴期的大?能,他说快了那就?定是真的快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就在过渡,很快要进入第一个大剧情了。
爱大家,我抽时间会再修一次时间线的BUG,我上次修大家都看不见,我再试试。
么么哒,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