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目的地已到达,本次导航结束,谢谢您的使用。”
温瑜跟着导航从高楼耸立的大厦间穿过一片商业街,一路七拐八绕,走进这片商贸中心大楼背面,与四周看似格格不入却又完美血肉融合的南井街。
一路走来,头顶错乱纵横的电线杆将天空割裂成不同块状的区域,两侧的筒子楼阳台上层层叠叠着各种违章搭建建筑,原本彩色的油纸棚被阳光曝晒后已经有些年月,还覆上了一层油腻的黑灰。
晾衣杆上,挂着一排排洗得褪色变形到看不出原来模样的衣服,风一吹,迎风乱舞。
温瑜来这是看房的。
南井街这地方,路边都是住户改装过的门面,沿街的水沟流着的水都是从小饭馆里倒出去带着剩饭残渣的油水。
到处都是一片底层人民奋力向上生活的烟火气息。
很适合。
大中午的,这条街上络绎不绝的行人,不少农民工打工仔涌进这里的小饭馆。三伏天,外面热头毒辣,这里的人能穿多凉快就多凉快,有多随便就多随便。坐在路边餐桌上热得直接撩起衣服光着膀子的壮汉多得是。
温瑜就显得和这里格格不入。
他推着行李箱,上身穿着白T血,下身浅蓝色牛仔裤,戴着黑色口罩,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丝边无度数的眼镜,稍长微卷的刘海遮着眼睛框。
斯斯文文的。
温瑜其实不担心这些整天为生计奔波的人会认出他这个才红了一年的小鲜肉,也正因为如此,他才特地找了这么个犄角旮旯的地方。
温瑜以前没红过,走路上只会有不认识他的女生远远对着他偷拍两张。
因为脸。
后来意外爆红,学校里待得不安生,高三最后一年干脆一直跑通告,临高考了花几个月时间准备了下文化课,踩线进了白桦。
出成绩那天,还和别的明星考生一样上了热搜。
他原来住的地方就被粉丝爆了出去,一群初中生高中生不好好学习,整天围在他家门口蹲着开黑。他几次围得严严实实的从她们身边走过去瞄了眼都不忍心。
游戏就有那么好玩吗?非得露天开黑。
他一年换了六次住处。
这是第七次。
温瑜是昨晚在一个APP上找的房。
一个绿唧唧的图标,上面写着一个字“家”,找家APP。他当时在应用商店里浏一圈,看到这个字愣了下,刚划过去,又翻回来点了下载。
APP设计很人性化,无中介,可以和房东直接聊。
温瑜点进去,跳出来一个聊天界面,对方的头像是《功夫》里的包租公的头像。
温瑜不自觉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秃了大半个头,穿着白色吊带旧汗衫的中年男人形象。
温瑜注册的时候胡乱取了个昵称,只有一个字母K。
软件点进去,就自动发了一条消息。
K:[请问房子还出租吗?]
温瑜等了下没消息,刚要退出,对话框就跳出来一条回复。
包租公:[在呢,亲。]
机器人?
包租公:[还没出呢,2千一月,押一付一,随时看房,拎包入住。]
K:[我租三个月,5千一次付,可以我现在就过来看房。]
包租公:[5千5,这地段这价格,童叟无欺。]
K:[就5千,不行,就算了。]
温瑜对比了附近几家,这地段确实都挺贵。
包租公连给他发了两条,他戳进去,乐了。
包租公:[5千3,不能再少了。]
包租公:[大半夜的,我容易吗我。]
K:[5千(微笑.jpg)]
发完这个迷之微笑,温瑜将手机放在一边,随手拿了套换洗衣服去浴室冲澡。
完全不顾及对方大半夜收到这个老年人惯用的死亡微笑,心理受不受得了。
他冲洗了十五分钟,出来以后,习惯性摸起手机划开屏幕。
包租公给他连发了十几条消息轰炸。
自说自话,堪称戏精。
他扫一眼,看到最后几条,嘴角微勾。
包租公:[你别走啊,价格好商量,买卖不成仁义在。]
包租公:[其实,我觉得5200也不错,这数字多有爱。(直男勾引.jpg)]
包租公:[这个寂寞的夜,我陪你这么久,难道还不值这区区200吗?(猛虎狂哭.jpg)]
包租公:[5千!成交!500秒后撤回此消息。(哼.jpg)]
温瑜修长的指尖上还占着水,敲了一个字发过去。
K:[好。]
包租公秒回:[我就知道你在窥屏!!!]
对方甩了个微信号过来:“加我微信吧,我不怎么登软件,方便看房联系。”
温瑜加了微信,因为不怎么爱发朋友圈,所以也没有设置朋友圈不可见。
对方昵称是:“摸仙王子”,温瑜一愣,看到他头像上那个蓝衣服,明白过来这是最近网上的塑料话小王子。
温瑜的昵称依旧是字母K。
摸仙王子给他发了个位置。
摸仙王子:“好了,明天中午到地方给我发消息。”
温瑜刚打一个“好”字,对方又发一条消息过来。
摸仙王子:“小朋友要有小朋友的亚子,快去睡觉!”
温瑜忍不住低骂:“傻逼。”
删了刚打好的字,温瑜甩掉手机直接睡觉。
温瑜站在楼前面那片空地上,有棵大树罩下一片绿荫。远看还有个人站那乘凉。
K:“我到了。”
摸仙王子:“树底下,过来吧。”
此刻已经快接近中午,三伏天,头顶火辣辣的,他一时后悔戴这么厚实的棉口罩,关键还是黑色的,吸热。
他走近,“摸仙王子”转过身来,两人目光对上,愣住。
眼前这人,上身穿着短袖黑T血,下身穿着宽松的四角运动裤,撒着人字拖,手上拿了根刚剥了塑料包装的旺仔碎冰冰。发型很随性,碎发搭在额前。
让温瑜愣住的是,三伏天,蝈蝈没完没了地在头顶聒噪,两人竟然都带着黑色口罩,还是同款。
黑缎面上白色字体潇洒地写着俩字母:“OX”。
两个口罩合起来就是......
场面一度很尴尬。
男生看过来时那双眼睛很漂亮,眼角狭长微挑,三分邪气,七分慵懒,眼底流波,泛着粼光。
温瑜别过眼睛。
恰巧瞥到他手里开始滴水的碎冰冰,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蒸腾消失。
“K是你吧?这房子是我舅舅的,他刚刚托我来带你看房。”对方利落地将碎冰冰嘎嘣撇两半,递给他一半,“天气热,请你吃冰。”
温瑜没伸手接:“不用。先带我们看房吧。”
男生不以为然,伸手将口罩网上拉露出薄唇,含着碎冰冰咬得嘎嘣嘎嘣响,懒懒地撒着拖鞋走在前面带路,“行,先看房。”
这是老楼,没有电梯。
温瑜提着行李箱跟上去。
上了楼,男生掏出一大串钥匙,清脆的相碰声在楼道里荡开,他找了会儿,摸到对应的钥匙,插进孔,扭开,门开了。
他推开门让他进来。温瑜推着行李箱走进去。
男生三两下解决了两截碎冰冰,丢了塑料壳,回过头来看他,口气老道:“这房子真不错,你看看,都是精装修。”
温瑜进屋细细打量了一圈,一室一厅,家具齐全,还有阳台。不过客厅和卧室里还留了不少前主人的东西,好在摆放整齐。
温瑜:“那些东西?”
男生眸光微顿,敛下眼,继而又无所谓地笑:“都是些老掉牙的玩意,这年头谁还用那种东西。你不需要就帮忙处置了吧。”
温瑜点头:“好,那签租房合同吧。先租三个月。”
男生微挑眉,诧异他在网上杀价那么狠,想不到看了房还挺爽快。
“行,那你等会儿,我拿合同和房产证来。”他说完走出去,没一会儿拿着东西进来。
确认房产证后,温瑜接过他的笔,看了眼甲方那俩爹妈不认的鬼画符和大致条款,在右边签了字。
男生接过合同盯着他龙飞凤舞的笔迹看了看,笑:“你这字挺草啊,我愣是没认出来。”
温瑜淡淡回:“彼此彼此。”
男生好笑:“说了房子是我舅舅的,当然是我舅舅提前签好的。”
字如其人。
温瑜随口问:“你舅舅家房挺多的吧。刚瞧你手里一大串钥匙。”
男生乐了,靠着门,一手把玩手里那串钥匙,弄得哗啦啦响,挑眉:“我舅舅家里别的没有,就是房贼多,31套。他看我年纪轻轻无所事事,就让我帮他,一天跑一处收房租,一年都不带放一次假的,亲舅舅都这样。”
温瑜听出他满嘴跑火车,也没拆穿他,随口问:“你不上学了?”
“上啊,刚考上了个破学校,混混文凭呗。”男生将钥匙最大的那个圈绕在食指上转,哗啦啦地响,反问他:“你呢?”
温瑜略显无奈地苦笑:“我也是,勉强考了个破学校。”
男生仿佛找到了组织,一副英雄相见恨晚的姿态,热情地伸手:“同道中人啊!”
温瑜愣了下,想到他刚刚解决了两根碎冰冰很可能黏腻的手,犹豫了下,伸出手去。
“啪”男生啪地朝他掌心拍了一掌。
不是握手?温瑜有些懵,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回来。
“不过你是南方人吧?离大学开学还早呢,你怎么这会儿就来了。”男生微挑眉,盯着温瑜眼镜片后的眼睛,声音在口罩下面闷闷地,却格外好听。
温瑜微抿唇,似乎孤身一人穿越大半个中国也没什么,语气淡然:“嗯,南方人,家里穷,先来北方打工赚学费。”
“啊。”男生站在门边,从他的角度能看到温瑜镜片后微卷的睫毛低垂。他手里那串绕在食指尖哗啦啦响的钥匙终于停了。
温瑜心里略松口气,想着接下来他总该是要走了吧。
“其实....我家里也挺穷的。”男生微垂头,刘海几乎将唯一露出来的眼睛也遮没了,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
温瑜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他真不想比惨。
男生明显不愿放过他,语气低沉沉的:“我家里其实背着高利贷。”
温瑜内心:哦。
“天天有人到我家门口拿着大砍刀堵我,泼狗血、涂油漆,要我父债子偿。”
温瑜内心:是吗,是有点惨。
男生忽然四十五度角看窗外,重重叹口气:“我妹吓得天天不敢出门上学,我为了不连累我妹,只能单独一人出来住。大热天戴口罩也是怕被人认出来。”说着说着蹲了下去,双手捂脸。
温瑜心里有点麻木,努力调控情绪,让自己看上去有点同情他,伸手拍拍他肩膀:“节哀。”
“没死人!”男生忽而抬头瞪大眼难以置信地控诉他。
温瑜:“抱歉,用错词了。”
男生突然起身,脸上悲伤的表情荡然消散,利落地从钥匙串里解开一把钥匙递给他。
“这你屋的。”
接着又转起了他手上那大串钥匙,单手插大裤兜里撒着人字拖往外走。
温瑜接过钥匙,看着他吊儿郎当的背影,心里总算松口气。
“对了!”他站在楼梯拐角处突然回头喊他。
温瑜微皱眉看向他:“还有事?”
男生在楼道口窗台边,外边阳光正好,他逆着光,身上一片灿烂,微卷的发梢遮着狭长的眼,眼睛朝他笑。
他问:“你叫什么呀?字太草,认不出来。”
温瑜微蹙眉,犹豫随口取个什么名字,嘴唇微张。
男生突然又说:“哎呀,算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叫你K好了。我就住这附近。房子有什么事儿,就联系我。”
温瑜一愣,突然觉得他的英文发音还挺好听,鬼使神差问了句:“那我叫你什么?”
男生伸手随便挠挠那顶蓬松的头发,随口回:“就微信昵称呗。”
摸仙王子。
温瑜脑海里闪过这四个炫彩大字。
男生骚完就撒着人字拖跑了。
温瑜站在门口凌乱了下,甩手将门关了。
“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