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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吃完午饭,季浮舟就去了医院。

医院距离季明兰家有一段距离,但那是全市最好的医院。

季浮舟转了两趟地铁,正好通到医院外面。

她来医院的次数不多,走到楼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觉得不像样子,她便又转身去了医院外面的水果店,买了个果篮。

季父住的病房是个单人间,环境安静雅致,从走廊上走过去的时候都是静悄悄的,没什么喧闹声。

脚步声便显得格外明显。

季浮舟敲门进去的时候,季父已经睁开了眼,与她对视了片刻之后朝她抬了抬下巴,示意把东西放到柜子上,可以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一下。

除此以外便没有多余的言语。

季浮舟既然是来看望他,便不会放下东西就转身走,但仍是迟疑了片刻,才将凳子搬到窗边,坐下来。

这里距离季父不远不近,恰好处于一个陌生人和熟人之间的安全距离。

坐下之后就是沉默。

季浮舟打量着她的父亲,上次见面还是年前的时候,她回来那次正好季父进了医院,她当然要去看望他,但也就是远远看了一眼,没怎么说话。

他们之间一向如此。

季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专职搞武术的,习惯了严厉,少有见到笑脸的时候。

他对徒弟严厉,对女儿更严厉,甚至于说是“严苛”也没有任何问题。

季浮舟小时候怕过他,后来到了叛逆期,对他又是期待又是厌烦,但总归都认可他的威严。

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季浮舟的心里,她的父亲就像是一座巍峨耸立的高山,仰着头也看不真切,也难以接近。

如今那座高山也显了老态,额头眼角都有皱纹,鬓间也有白发。

却依然沉默,冷然。

但至少他没有露出厌恶的神情。不像季浮舟的母亲。

季浮舟沉默着看他的时候,季父也在打量着他的女儿。

她长大了。

当然早就长大了。

脱去年少时的一身叛逆,看起来就是寻常人家宠爱着成?长起来的温柔姑娘。

可惜她并不是。

如同他弟弟,也就是季浮舟的小叔所说,季父并不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他的女儿,这毕竟是他唯一的孩子。

只是在季浮舟刚出生的时候,他忙碌得很,连女儿出生的消息都是弟弟妹妹辗转告诉他的。

他的妻子瞒着他备孕、生子,待孩子出生又是个女孩儿,她却又厌恶起来。

有那么一段时间,妻子情绪暴躁、喜怒无?常,盯着尚在襁褓里的孩子满脸都是恨意,就那么一次,他回来得早,一把?拍开妻子掐着女儿脖子的手?。

那是他第一次对妻子动手。

自那之后他知道这孩子决不能再留在他们身边,于是便托付给弟弟妹妹照看。

而他,仍旧照常工作,甚至比过去更加忙碌。

只有在推脱不掉的节假日,他才会回家看一眼他的女儿,只是见了面也大多相顾无?言。

弟弟妹妹认为女孩儿要娇宠着养大,他却不然,觉得女儿也不能比不过男孩子,于是便少有温情的时刻,一言一行都是严厉苛刻。

虽说他本就不是擅长于表达温柔的人,弟弟妹妹便也以此为借口为他辩解了。

至于妻子那些反常的举动,他也隐瞒至今,觉得也有自己不够细心照顾妻子、让她出现情绪问题的过错在其中。

或许等她以后渐渐平静下来恢复理智就好了。

那时候他还抱着几分?期待。

季家其他人就只当这位深爱着大哥的大嫂是不满于女儿的性别,恨自己没生出个儿子来,一度还试图修复她们母女的关系的。

即便不介意帮忙照看季家第一个孩子,季家其他人也会时常带着季浮舟去跟她父母走动,希望能够帮他们增进?感情。

直到后来季浮舟渐渐长大了,家里人商量着给她办成?人礼,她的母亲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恨她。

恨不得她从没出生过、恨不得她死了才好。

至此季家人才意识到这个做了母亲的人对自己的孩子,没有爱,切切实实拥有的只有敌视与恨意。

季浮舟的父亲、那个女人的丈夫,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

可笑他们还试图让母女两人增进?感情,觉得孩子不能没有完整的家庭。

那一次季明兰那么温和的人,直接当众掀翻了桌子。

一向体谅大哥辛苦的弟弟妹妹们都用不赞成?的目光看着他、谴责着他,说他女儿最大的不幸就是出生成?为他们的孩子。

既然他们夫妻俩都不喜欢这个孩子,那么就干脆不要认了,他们姐弟几个还不至于养不起一个侄女。

一场家庭聚会不欢而散。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季家其他人都跟大哥大嫂划清了界限,连季浮舟在哪儿上大学的消息都没透露出去,逢年过节回家时都在第一时间接到自己家去。

直到季父因为生病住院,弟弟妹妹才渐渐恢复了走动。

毕竟那也是他们的大哥,从小把?他们拉扯大,不能真的一点都不顾。

而且他也不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女儿,在季浮舟小时候,他出差总会带点东西回来,托弟弟妹妹以他们的名?义转交给女儿。

后来季浮舟上大学,她的父母都被瞒得死死的。

她的母亲是漠不关心,季父却也曾拉下老脸,低声下气地去磨着弟弟妹妹问女儿的近况。

这些事季浮舟从来都不知道,现在也没有知道的必要。

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她的父母都不是合格的父母,甚至于根本不配做父母。

季家没有一个人认为季浮舟应该原谅她的父母。

包括季父自己。

所以即便季父病倒,医生都隐晦地提及过可能已经快到晚期,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要求季浮舟回来看望她的父亲。

只有她自己放不下、愿意主动回来,才会回来。

现在她回来了,也绝非出于爱。

更是多年积攒下来的意难平、耿耿于怀。

季父对此心知肚明。

是他活该。

不过中年就已重病缠身,也是报应。

-

两个人待在病房里,一个坐着,一个躺着。

季浮舟找不到话题,便照例问了下病情,季父不轻不重地答了,之后又陷入了沉默。

来之前医生就已经跟季浮舟说过情况。

实际上此刻季浮舟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来之前她有很多话想问,多年的心结并非那么容易解开,她也曾恨过、恼过、委屈过,想质问她的父母,既然不喜欢她为何要生下她。

既然那么恨她,为什么不在她记事之前就掐死她。

但看到病床上的父亲,她又什么都不想问了。

大概就是想着,反正人都是要死的,死后都是一把?黄土,再纠结生前的事也没有必要了。

她不问,季父心里更难受。

但也只能受着。

他们之间的缘分?,早就在一开始就被他亲手葬送了。

季浮舟坐了一会儿便起身,不咸不淡地嘱咐些让他好好休息的话,正要走,迎面就撞上了她母亲开门进来。

穿着明艳的女人保养还算得宜,面上看不出多少老态,与季浮舟的眉眼有几分?相似,笑盈盈的时候看起来很温柔。

但她一看到季浮舟,便立刻变了脸色。

尴尬之中夹杂着几分?不耐与警惕。

“你怎么来了?”她质问道。

“正好路过,来看看爸。”季浮舟不咸不淡地打了声招呼,“我晚上还有事,就先走了。”

说着她拉开病房门,绕过女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女人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等?到季浮舟走过拐角,她才收回了视线。

扭回头看向床上的丈夫的时候,她面上又几分?心虚。

但季父并没有责备她,而是扭过头看着窗外的树枝。

这时候已经是春天了,但屋外的枝杈还是光秃秃的一片,看不到一点嫩芽。

他不知道只有他的窗口是这样,还是其他地方都这样。

不过那也没什么要紧的了。

女人抱着保温桶跨着小步走到病床边,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拧开盖子,面上便带了温和的笑意。

“我给你煲了汤,起来喝一点吧。”

她小心地将汤盛进?碗里,说话也细声细气,很是温柔。

然而她的丈夫却没有看她一眼,不言不语沉默得像一块雕像。

女人脸色微微僵了僵,但也习以为常,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又柔声劝他:“我早上刚去时常买的鸽子炖的汤,新鲜着呢,你就喝一点吧,生病最需要营养了,等?喝了汤,病渐渐就会好起来了。”

季父终于扭头看了她一眼,冷硬的神情稍稍有些松动。

“不会好了。”他说道,“这是报应。”

女人手?一抖,汤便撒在她的手?背上,汤汁顺着她刚擦了指甲油的手?指滑下去,她连忙抽出纸巾将汁水擦去,又慌慌忙忙换了个碗。

“我给你重新盛一碗……”

“最后只有你陪着我,也是报应。”季父顿了顿,盯着妻子的眼睛,语气平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的报应在前,你的报应,还在后面。”

-

季浮舟站在楼道口,背对着墙站了一会儿。

病房里的动静她已经听不真切了,再见到母亲在她预料之外,但真正碰上面之后,她却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在意了。

就像是看到一个陌生人一样。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多年来的不甘在此刻都化为灰烬,肩上无?形的重量陡然间一轻,季浮舟仰着头把最后的眼泪逼回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最后一点念想放下了。

以后不过还是她一个人过。

她总会给自己找到一个真正的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