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孩的哭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令露也顾不得?再跟阿渺怄气,转身召来随行的宫婢和仆妇,连声做出指令,让人将?事先选好的乳娘唤来,又?挑了能言善道者去?通知并安抚住萧喜。
曹后?虽然被废,但皇子的身份不受牵连,沂州皇廷虽远不及从前?的建业讲究,可皇室孩子出生时应该有的各种?物件,哪怕准备得?仓促寒酸,也必不可免。
令露小时候在荀皇后?身边长大,每日耳濡目染母后?管理偌大皇宫,之后?又?替萧劭掌握王府诸务,处理起内廷的各种?事宜、甚是得?心应手。就连驻足旁观的阿渺,也无法不承认,此时此刻发?号施令的萧令露,很有几分当年母后?的感觉……
领了任务的宫婢们匆忙奔走,让原本就狭窄的空间显得?愈发?拥挤。曹氏因为被废,居所是整个行宫最偏僻窄小之处,阿渺和令露不得?不退至西院的月门旁,给端着礼盘的侍女们让出通道。
两人视线交汇一瞬,又?极快地撇了开来。
阿渺回过神来。
自己还杵在这而干嘛?
抬腿欲走。
可这时,几名刚刚端着礼盘进去?的侍女,又?神情惶张地退了出来,对令露禀报道:
“有兵士围住了里面的院子,不让婢子等入内。”
兵士?
“怎么回事?”
令露一面皱眉发?问,一面领着侍女往内院里走去?。
阿渺想起上?次萧喜的那些醉话,迟疑一瞬,也跟了过去?。
按照习俗,未婚的贵族女子是不能靠近产房的。两位长公主?刚过了月门,走到内院的小木门前?,便被从里面出来的高序给拦下了。
越过微微开启的木门缝隙,阿渺瞥见里面矮小的宅院门前?,站着一队全?副戒备的护卫。
高序顺着阿渺的视线回望一眼,反手将?木门关上?,解释道:“为防曹氏余党作乱,末将?带人在此守着。”
他朝两位公主?抱拳行礼,“此地不适合两位殿下久待,还是先请回去?吧!其他诸事,末将?自会处理。”
“这是五哥的意思??”
令露一直按照萧劭的吩咐在照顾曹氏,没?想到却在产房外被萧劭的亲卫给拦了下来,她心中疑虑丛生,继续询问里面的情况。
阿渺这时,却蓦然出言,打断了令露:“你?不是说要去?认母后?身边的旧宫人吗?”
这是她很久以来的第一次,主?动对姐姐开了口,语气甚是坚持,“我现在和你?去?。”
令露怔了怔,抬眼盯着阿渺。
片刻,又?越过她、看向木门前?的高序,像是终于明白过来什么,脸色渐渐泛白。
她是亲历过宫变的皇室公主?,亦是从风闾城到沂州、一直跟在萧劭身边的人,该明白的事,终究不会一直糊涂。
萧劭让她照顾曹氏,并不一定是要她护得?曹氏周全?、按照皇室宫规来置办诸事,是她想得?简单了,忘了五哥早不是从前?建业城里那个执麈抚琴的温柔少年……正如他当年力排众议、将?她收留在身边,也绝不仅仅是因为顾念那一点手足之情……
令露机械地转过身,吩咐婢女们带路去?前?院,脚下步履踏得?虚浮。
待慢慢行到了通往前?院的回廊上?、彻底远离了西院,她才猛地停了下来,扶着廊柱用力地喘了口气。
跟在后?面的阿渺,亦有些怔忡,靠着回廊一侧的石壁,静默无言。
令露转过头,看了阿渺一眼,又?很快地扭转了回去?。
阿渺从她的那一瞥中读到了恐惧,心里滋味难辨,半晌,低声道:
“那孩子……不会有事的。”
可曹氏,怕是留不住了。
从前?还曾跟五哥称兄道弟的国?舅曹启,早就下了大狱、被赐了毒酒,曹后?能活到今日,应该只是因为萧劭还顾念着那点血脉亲情,不想伤那孩子……
令露没?说话。
她在沂州待了数年,一直跟曹氏相处得?不错。可那样的情分,还不足以让她有勇气置喙萧劭的任何决定。
廊角的石窗下,几株芭蕉枝叶阔长,在墙顶斜斜探出,随着夜风送来一阵淡淡的清香。
沉默着的两姐妹,不约而同地在心里闪过久远的记忆画面。
那些躺在建业昭阳宫的芭蕉树下、听着对面水阁里呜咽箫声的悠长夏夜……
那时生活中唯一的烦恼,无非是姐姐非把妹妹跟小胖子凑成?了一对,妹妹得?到的赏赐比姐姐的多出了一串珊瑚珠子……
孩子气十足的无聊。
遥远的,仿佛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到了关押妇人的前?院偏厅,令露已有些心神萎顿。
她垂眼打量那人一瞬,见面孔陌生,失望之余又?有些动怒,正要吩咐人打发?掉,那被五花大绑住的妇人却挣扎而起:
“二公主?幼时可是住在万年宫的流彩阁?卧榻上?雕着瑞草云雁图案,榻帐是镂银丝牡丹碧纱帘?”
令露皱起眉头,让侍卫摁住妇人,靠近了些再度倾身打量,见其四十上?下的年纪,皮肤偏黑、手脚有些粗大,像是常在外奔走的下等奴婢,不禁有些犹疑不决:“你?是万年宫的婢女?”
妇人昂了昂头,“我是瑶华宫的人。”
瑶华宫?
令露神色微惑。
阿渺总跟在萧劭身边,却是听过瑶华宫之名的,当即警觉起来,上?前?问那妇人道:
“你?是阮贵妃的人?”
她研究着对方的反应,蹲下身,视线与那妇人齐平,“她让你?到长平来做什么?是打探消息、还是来传信?”
令露伸手将?阿渺拉了起来。
她自小在荀皇后?身边长大,一言一行最讲究凤仪,一开始瞧着阿渺上?前?、离得?那妇人甚近,便觉不妥,后?来竟见她当着一众护卫的面、姿势不雅地蹲下身去?,再也忍不住了,压声提点:
“你?怎能用这种?姿势跟一贱妇说话?”
可话说出了口,又?立刻有些后?悔。
阿渺再如何胡闹,都有五哥护着她,而自己如今寄人篱下、全?仰仗着这位异母兄长而活,又?有什么资格去?冲撞对方最宠爱的亲妹妹?
阿渺习武多年,被令露突然从身后?一拉,差点条件反射地就要出手,待回过神来,又?有些哭笑不得?。
小时候萧令露就特别喜欢打着“教育妹妹”的旗号,指摘她的各种?言行举止,语气偏生又?喜欢拿腔作调地从旁讥讽。她四五岁的时候,还不懂如何用言语回击,逼急了就直接动手,在御花园里对萧令露又?是扯头发?、又?是抓脸的,差点把姐姐给打破了相,直接哭闹到了母后?跟前?。
没?想到都过了这么多年,两姐妹的相处模式,居然还是老样子……
曹氏产子的消息,早一步就传去?了城外的军营。
萧劭带着人匆忙赶回长平行宫时,刚好得?知了阿渺和令露在偏厅提审妇人之事。
他迅速做出权衡,吩咐心腹前?去?处理曹氏之事,自己则赶往了前?庭,去?找阿渺。
萧劭一到,室内原有些僵滞的气氛立刻起了变化。
他问完始末,似乎并不惊讶,让人给那妇人松了绑,自己不疾不徐地撩袍在主?位上?坐下,淡笑道:
“阮贵妃最近,因为楚王很头疼吧?”
妇人自称姓梅,唤作梅姑,是替阮贵妃前?来送信之人。
梅姑抬头审视萧劭,眼神锐利,“头疼的人,应该是魏王殿下您吧?风闾城麾下的兵马虽多,但若是柔然与南朝大军联手夹击,你?们应该也没?多少胜算吧?”
萧劭神色自若,“有没?有胜算,要打了才能知道。怎么,阮贵妃准备让柔然人发?兵了?”
梅姑意识到萧劭的讥嘲,哼了一下。
“殿下就真的一点儿不怕?你?可知道为何安氏攻打洛阳、进展得?如此神速?正是敝国?楚王向主?上?谏言,要故意引你?们入伊洛平原,再行围剿之计,将?你?们困死在中原!”
令露在旁边听她说得?真切,不由得?微微抽了口气,转向萧劭,“五哥,她……”
萧劭抬了抬手、制止住令露,转向梅姑,笑了笑,道:
“既然我们都要困死了,阮贵妃还派你?来做什么?难道是担心将?来陆澂当了储君,建业城再无她的栖身之所,想提前?在这长平行宫里求一处居室?”
“你?!”
梅姑出身南疆军武人家,跟在阮氏身边多年,也算是经过不少风浪之人,可几番试探萧劭的态度、想要占据谈判上?风的切入口,却是完全?找不出破绽。
萧劭此刻已将?对方弱点拿捏清楚,不再步步紧逼,语气放缓了下来:
“上?回陆澂借道大齐,不但不遵客道、反而出手伤了本王不少人,若是阮贵妃能帮忙讨回公道,本王倒是不介意以礼回赠。”
梅姑保持着语气的倨傲,“贵妃确有一计,可帮你?解除柔然之患。”
萧劭面色沉静,“怎么帮?”
梅姑微微扬高了头,“只要我家贵妃开口,主?上?必不会答应与柔然结盟。”
萧劭沉吟一瞬,徐徐开口:“条件?”
“两个条件。”
梅姑跪在地上?,腰背却挺得?很直,“一,殿下攻打完洛阳之后?,就立即停战。”
萧劭不置可否,“那二呢?”
梅姑扭转身,视线在旁边的两位公主?身上?掠过。
“第二个条件,就是把越阳长公主?许给贵妃娘娘的儿子,豫王殿下。”
她话音一落,室内针落可闻。
阿渺也惊了一跳,几乎是隔了好几个瞬间,才反应过来“越阳长公主?”就是自己。
她下意识扭头去?看萧劭。
萧劭眸光微冷,沉声吩咐身畔亲卫:“请两位长公主?出去?。”
亲卫上?前?,引领令露与阿渺离开了房间。
屋外早已是夜色深沉,风灯高悬挂。
阿渺心中诘问翻涌,有些惶乱得?整理着思?绪,过了片刻,又?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令露却恰恰相反。
一开始还能沉得?住气,慢慢的,垂落在身前?的双手渐渐握在了一起,十指紧紧交缠。
过得?约两盏茶的工夫,房门再度打开,护卫带着梅姑走了出来。
一名亲卫行至令露跟前?,行礼道:
“魏王殿下请长公主?进去?说话。”
令露握在身前?的双手松了开来,指尖微颤地、理了理臂间的披帛,随亲卫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