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年六月,初夏。
满身冷意的少年康熙从西华门回到宫中,梁九功匆匆上前,脱了外层湿漉漉的衣裳后,才终于松气,急道:“皇上,您可算回来了!”
“怎的了?”少年康熙略一侧头,沉黑的瞳孔幽幽看去。
“太皇太后今日差人请皇上去用午膳。”
梁九功将湿衣裳放在边上,跟着他进了内间:“奴才好不容易应付过?去了,晚上又请了一遭来。”
夜色里,乾清宫的灯亮着。
“皇上。”站在帘子旁的梁九功弯着腰,道,“容奴才多问一句,为什么您总是在这两天去西华门呢?”
少年康熙尚且稚嫩的脸瞥了他一眼,轮廓还圆润,没有像后来那般威严强势。
“小梁子,多嘴。”
正处于变声期嗓音的少年,此时是不是那么悦耳的,细细听去,却感觉到了一点由衷的嫌弃,不?过?或许是看在梁九功还算聪明的份上,解释了两句:
“等人。”
深更半夜,等谁呢?
梁九功不?知道。
很久以前,他还不?是梁九功的时候,刚被调来乾清宫时,他小心翼翼的还会问:“皇上,为什么整晚都要亮着灯啊?”
“不?亮灯太黑了。”少年注视着昏黄温暖的灯晕,低声说,“她晚上眼睛不?好,怕摔了。”
“皇上说的是谁呀?”
小梁九功揉了揉发麻的小腿,“晚上眼睛不?好,那就白天来嘛,白天时间多的。”
他悄悄的靠过?来,“是姑娘还是男子呢?”
少年玄烨给了个白眼:“朕才不?告诉你!”
后来许许多多个日夜,乾清宫的灯也是亮的。
直至今日,不?到两年。
“皇上乃万金之躯,”梁九功想不明白,“若是皇上想见一个人,直接宣召就是了,怎么还……”
怎么还苦巴巴的等呢?
要是被太皇太后知道了那人是谁,能让小皇上心心念念,估计得吃不?了兜着走。
皇上求情也没用!
可惜这事儿一直好像还瞒得很紧,至今只有他一人知道。
太皇太后其实也知道康熙这两天,会回西华门郊外的那庄子上住一住。
苏麻喇姑说小皇子是念旧情,但实?际上,谁知道呢?
小皇子两三岁出宫,直到八岁前的记忆,几?乎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宫外过?的,而玄烨在五六岁时才被接到了孙氏府上,八岁回了宫,登基为皇。
“皇上,明日清早得去给太皇太后请安。”
梁九功苦哈哈说:“您再不?去,奴才这颗脑袋,要掉地上了。”
少年玄烨不耐烦的甩了甩手:“朕知道了,小梁子你最近怎么这么罗里吧嗦的,烦死人。”
梁九功这个时候还敢触他老?虎须,“奴才哪里烦人了,要是太皇太后知道奴才今日撒了谎,定要问罪奴才。”
“算了算了。”少年说,“要是问起,朕全包了,不?会让你掉脑袋!这总可以了吧!”
梁九功破涕为笑:“多谢皇上!”
有了皇上打包票,梁九功心里还是很有安全感的。
从内务府调过?来时,他还心惊胆战着,想着这小皇子,凶不凶,万一凶的话他这辈子可就是刀尖上踩着,可得早点写遗书。
结果意外的是,他遇上的小皇子,性格并不?恶劣。有时候莫名的还会朝着他笑,本来是他不?小心打破了一个碗时,小皇子怒气冲冲,没一会儿,又认命的叹气:
“算了算了,你也不?容易,一个碗而已。”他笑了笑,“总没人命重要。”
可是,一个碗价值可比一条命重要多了。
梁九功心说,这小皇子未免太善良了,不?过?善良点好,他以后得更加小心对待,结果没多久,这小皇子就成了说一不?二的皇帝。
少年康熙解了披风,又拿了两块糕点吃,咽下肚后差梁九功准备洗澡水。
他躺在温热舒服的浴盆里,屏风遮挡了外间视线。
他突然猛地一下沉入水底,咕噜咕噜几?个泡泡,尝试着闭眼浮起来,放松周身。
可惜浴盆太小,不?够他施展,也不?能体会到姐姐所说的,什么人体的密度大于水的密度,人就能浮起来。
他闭气现在已经能闭一分钟了。
其实很想让姐姐给他查验功课。
但姐姐自从他十岁后告别,再也没出现,刚开始以为只是在开玩笑,也有几?年姐姐没有出现过?,后来她还是来了。
这次似乎是不一样的。
姐姐那么认真的跟他告别,语气轻松地说:“我不?做神仙啦,可能也不?会再来看你,璇儿一个人生活,要好好保护自己哦!”
结果就真的,一年多快接近两年。
她心真的狠。
浴盆里水花四溅。
少年康熙抬起头,从浴盆出来,擦干了水珠,穿上内衬、白色柔软睡裤后,从屏风中出来。
梁九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此时应该是康熙睡眠时间。
少年康熙走进乾清宫的内间,却微微一愣。
他觉察到房间里突然多了另一个人的气息。
是姐姐吗?
他心脏骤然加速,砰砰跳起来。
姐姐是不是来看他了?是不是当初只是骗他的,不?是真的呢?!
对,肯定不?是的,你看这不?就是出现了吗?
他怀着喜悦又轻快的心情,一步步故意踏重了往里走,又咳嗽两声以作存在感。
随着他脚步的越进,只见龙床上一个小鼓包凸显而出。
他奇怪的感觉到好像有地方不对,激动模糊了他的理智,开开心心的撩开被子:“姐姐!”
话音刚落,他扬起的笑脸僵硬原地。
不?着寸缕的女人抱着胸,水光潋滟的看过?来,轻轻唤了声:“皇上。”
语调柔美软糯,清纯又干净的眼睛,仿佛在嘲笑着少年康熙不?知所谓。
少年发誓,他从未如此震怒过?。
“滚下来!”
“谁让你爬朕床上的!”
“奴才,奴才是司寝呀。”
跪在地上勉强裹身的女人,不?知道自己哪里犯错了,眼泪含着又不?敢掉。
“太皇太后说,您马上要大婚了,婚前应该知晓人事,奴才,奴才……”
“住口!”
少年康熙勃然大怒,一双黑眸差点喷出火来。
“谁说朕要大婚的!”
他当即摔门而去,匆匆披了件衣裳疾步走向慈宁宫。
大晚上的,慈宁宫灯已经熄了。
他在外间等了许久,才等到收拾好的太皇太后,宣召。
一来,他勉强按捺住火气,却压不?住语调变化?。
“皇玛嬷,为什么会有女人在我床上!”
“给你通晓人事的。”尚还年轻的孝庄坐在塌上,道,“怎么,孙儿不满意吗?”
“不?满意司寝的话,还有司帐、司门,司仪,总有你会喜欢的女孩。”
“如若不喜欢,哀家再给你选选。”
“皇玛嬷,我不?喜欢!”少年直愣愣的站在那,第一次忤逆她的话,“孙儿年纪还小,不?想接触女人,影响我读书!”
“孙儿也不?想这么早成亲,不?想要皇后管束!”
孝庄神色淡淡,无声无息的威压扑面而来。
“那孙儿想什么时候成婚呢?”
“哀家替你挑的女子,万里挑一,温柔贤淑,落落大方,成你的皇后绝对是如虎添翼,不?会让你受委屈。”
“噶布喇的女儿赫舍里氏,蕙质兰心,温良娴舒,气质从容典雅,你可是不满意?”
噶布喇的女儿赫舍里氏,少年康熙从未与她见过?面,不?知道她长相如何,性子如何,也不?清楚若是这门亲事成功了,对方有何看法。
他只是一厢情愿的,不?想成亲这么早。
不?想这么快的有一个皇后。
就算有,也不?应该是她才对。
“没有不?满意,皇玛嬷。”小玄烨眼眶微红,“只是……只是孙儿从未和她见面过,也没有感情,孙儿年纪还小,不?想这么快成婚。”
“她……她也不?是孙儿心上人!”
孝庄却笑了,眼角纹路清晰可见,眼神却澄明的。
“那皇玛嬷能问一问,孙儿的心上人是谁呢?皇玛嬷认识吗,可是这宫里的小宫女?”
“若是宫内的小宫女的话……”她淡淡道,“皇上宠幸宫女,天经地义,是她的福分,若是喜欢,便收了后宫做庶妃,若将来还喜欢,那便给个嫔位也就足够了。”
“如果是宫外的么……这倒有点麻烦。”孝庄思索了两秒,叹息一声道,“罢了,其实也不?算麻烦,若孙儿当真如此喜欢,皇玛嬷也是能为您送进宫,陪伴你的。”
少年玄烨倔强的看着她,脑子里搜索心上人,却脑壳空空,一片空白。
姐姐曾说:
“要真心喜欢一个人的话,应该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会天天念着她想着她,会把?最好的东西都捧在她面前,只求她能说一声喜欢。”
记忆里,姐姐垂下眼来看他,笑意盈盈:“璇儿这两种感情,可得分清楚,不?能搞混淆了。心上人呢,大概率是不太想看到和别人分享自己夫君的。”
玄烨搜肠刮肚,硬是没找出到底有哪个女子,能让他食不?寐寝不?语,相思成疾,睡不好吃不?饱,满脸憔悴的。
他干巴巴道:“没,没有心上人。”
孝庄摸了摸他脑袋:“没有心上人,那孙儿为何要这么抗拒呢?”
“有一见钟情的,有日久生情的。”
孝庄轻叹,“感情这事,要处了才知道,孙儿没见过?她,不?一定能知道她的好。”
“如今四位辅佐大臣里,鳌拜一家独大,权倾朝野,专横无礼,不?把?哀家与皇上放入眼里。”
孝庄声音低沉下去,“只怕哀家没两年,就得退居后宫,不?得插手保护你,迟早这爱新觉罗江山,得改姓了鳌。”
“要想遏制鳌拜,哀家只能这么做,索尼的孙女赫舍里氏,就是最好的人选。”
一改前朝两位皇帝所遵循的制度,在蒙古科尔沁部家族里选出皇后。
孝庄只粗略一提,天性聪慧的少年玄烨,陷入沉默。
又听她说:“孙儿如今也没有心上人,熟知以后也不?会有呢?赫舍里氏哀家也瞧了,确实是个不?错的女孩,孙儿见了,肯定会喜欢。”
“若是孙儿还是不喜欢呢?”
孝庄笑了笑:“自古男婚女嫁,多是父母媒妁婚姻,就算没有如胶似漆的真情,那也得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白头和睦。况且皇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也不?必守着皇后一人。”
许久后,少年康熙终究是点下了这个头。
时光流逝,转眼已经数十年了。
渐渐老?去的皇玛嬷,眉心眼角的纹路,再是保养得宜也已经完全压不?住了。
她就像一个正常老去的女人,年轻时执掌大权,老?了也心软会操心儿女孙儿的心情。
“皇帝现在可是有心上人了?”
“是苏贵人么。”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完啦,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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