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明池发布会(三)”

浩浩荡荡的押送队伍抵达一零二号之时,就连等在里面的卢菀都惊了一下:“不是只有庸南派的兵士吗,怎么还有文人?”

“六爷说都是自发来的,”阳芝挑着一盏莲花灯进?来,扑了扑身上的灰:

“菀主为宁州做了那么多,难道还不信自己?的名声吗?”

卢菀伸开双臂,任由康太夫人在给她?脱来换去地穿衣裳,微微发怔地说:

“只是有点没想到。”

她?自幼被母亲放弃过一次,这一辈子都在修补被放弃的这一次;

是以不论付出多少,付出什么,从来都只当是白给人家的,一点也没想过奢求什么回报——

更别说是这样萍水相逢的善意。

阳芝伸开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菀主,回回神,明池发布会那边还等着你呢。”

康太夫人总算给女儿挑出了一套满意的衣裳——

内里是她?喜欢的,方便行动?的窄袖劲衫,外罩一层轻薄纱衣;

白色做底,暗纹绣银,在夜色中行走?时如?同带了满身的星星,当真是仙气动?人。

卢菀整整衣衫,带着阳芝送康太夫人回了卧房。

“阿菀贴心?,”康太夫人进?屋前,站在台阶上,握着女儿的手:“你知道我因为出身的缘故,不喜欢这样的歌舞场。”

卢菀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略微有些诧异,安慰道:

“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就算是唱唱歌又怎么了?阿娘很不必放在心?上。”

“你这样想,旁人却不是。”

康小娘笑着喟叹:

“现在想起来,卢良臣那种沉闷寡淡的脾性?,竟然愿意为我赎身,真像一场梦一样。”

卢菀沉吟片刻,嘱咐了游妈妈看着她?早点睡,自己?带着阳芝绕道去水台。

远远地还没到,已经?听见了明池那边沸腾的人声,巨大?的乐声,还有明池水起伏的波澜声。

夜色将?喧嚣吹得淡了,拂动?两女的裙角。

“阳芝,明池那边都准备好了?”

阳芝叹了一声:“您心?真大?,听听前面的动?静,这都已经?开始了。”

两人踏上小渡口,卢府负责撑船的家将?已经?早早在那里等好——

明池说是一个池,实际上若是按面积算,应当说是一个湖泊;

这湖水由人工开凿,是个十分规整的圆形,其?上的水台与湖边乃是一个同心?圆;

也不知工匠是如?何做到的,竟然是一块打磨得极其?平整的整石,就像是一个被削平了的湖心?岛。

水台只微微高出水面,是以若有人在上面做舞,看起来就像站在水面上一样;

据说这宅院的第一任主人,便是希望心?爱的舞姬能在上面跳洛神舞,才专门?修建了这处水台。

此刻,卢菀和阳芝踏上小船——

打从卢菀带着人正式入驻一零二号开始,对水台的打造便已经?开始了;

水台的周边挖出了一道很深的凹槽,留出了足够的通风口之后,上面缀满了多切面的琉璃;

而在琉璃之下的空隙里,用的都是眼?下宁州最好的香烛,光线经?过琉璃的投射,将?整个水台烘托得仿佛一颗巨大?的宝珠;

柔和灵动?的光芒,配上温柔起伏的波浪;

只要更换放在琉璃上的薄纱,就可以自由地切换光线的颜色。

此刻一零二上空正飘着朦胧的浅紫色云雾,人群又尖叫个没完。

“这上边定然是六叔了。”卢菀看着身边的人打趣道。

阳芝抿着笑,又微微垂头:

“今日除了花大?将?军,天团里的其?余五位都要到的。有他们亮相,今日这朱颜镜的发布会定然红火。”

前面喊着六爷名字的声音一茬比一茬高,卢菀叹道:“阿芝,不怪你忧心?,惦记我六叔的人竟然这么多!”

阳芝坐在黑暗中,看着光芒里自信微笑的那个人,眼?里满满的都是他,却也只有自己?在看不见的暗处,才敢这么专注地看看他的模样。

“巡了铺子回来六爷就去准备了,总算没迟到。”

她?答非所问地说。

“感?谢诸位,抽空赶来今日朱颜镜的发布会。”

六爷站在台上,一身轻衣尽显身姿,他长身玉立,自信坦然;

抬手一招,刚刚已经?亮过相的玉宝再次站在了他身边。

一大?一小两人同台,前者俊美后者可爱,真恨不得将?这画面放在脑海中记一辈子!

尖叫声再创新高,等他们的声音稍微平了一些,六爷又道:

“诸位请看。”

他说话时只用正常的音量,但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这是因为在湖边,经?过353的测算与在红名台的实验,早就搭建起了长长的圆形回音壁——

这些回音壁共分三层,一层比一层高,每层之间都修筑了满满当当的石座席,看起来就像是发着光的巨型阶梯教室;

一来,这在最大?程度上确保了所有坐在座位上的人都能清清楚楚地听清水台上的声音;

二来,这也让明池发布会的区域与外界有一个明显的分隔;

三来,所有回音壁上都镶嵌有同样的琉璃装置,这也让整个明池发布会亮如?白昼。

她?们的小船上没有燃灯,在其?他盛大?光明的映衬之下,如?同隐形一般。

此刻,除了朝着卢府方向的座席,其?他所有位置都已经?坐得满满当当。

“啊啊啊六爷小心?身后啊!怎么又出来一个六爷?”

“还有多一个的玉宝弟弟!”

只有卢菀和阳芝的角度能看到,是藏在水台凹槽中的家将?们推起了原本平放在地面上的巨物——

六面两人高的镜子!

“朱砂是水银的原材料,有你们家的铁矿,提取也不难。”

卢菀看着家将?们将?镜子放入准备好的木质凹槽,在她?们面前形成了一层半开的屏障。

六面镜子中间留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缝,大?镜一起,整个水台更是焕发出照人的光彩。

“还是那日你提点了我,我才想起来——既然都制出玻璃了,朱砂又现成地在那摆着,不做镜子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阳芝摇摇头,示意不敢居功;前面六爷已经?开始介绍其?镜子到底是什么,怎么用;

今后将?在卢家的拿个铺面卖,售价又大?约是多少。

人群哗然,纷纷起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今日宁州的人,一半在不夜街上,另一半几乎全都聚集在了一零二号明池发布会——

他们震惊唏嘘的声音,几乎要将?天都震下来。

卢菀好笑道:“有点夸张了吧,大?家这么捧场的嘛?”

阳芝看了她?一眼?:

“我第一次瞧见朱颜镜,眼?泪都落下来了;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长得这么像我母亲。”

一说起这个,阳芝眼?圈又要发红,而就在此时,那个光芒中的人突然回了身,透过镜子的缝隙,看见了她?。

眉梢无?奈地微微抬起,眼?睛里却含着笑。就好像在说:“怎么哭啦?”

卢菀:“……”

卢菀:“啊,好酸。”

阳芝怔怔地与六爷对视,眼?睛一点也转不开,几乎没过脑子地问:“什么好酸?”

卢菀:“我。”

阳芝:“……”

说话间,船已靠上水台,家将?们扶着卢菀上了台子,就在阳芝也要踏上来的时候,前面突然传出了震天的骂声。

“天,大?好的日子,这贼妇怎么又来了?还坐着肩舆?她?当自己?还是说一不二的夫人呢?”

“不是说她?是杀陆家老家主的凶手吗?为什么不送官?”

“别瞎说啦,来的路上没听到吗?说是另有隐情,她?到如?今这个地步都是菀主害的呢!”

“都闭嘴!谁稀罕管她?是好是坏?邵元哥哥总算来了!”

议论哗然,台上的六爷手负在身后摆了摆,原本要出去继续发布会的卢菀和阳芝便没有动?。

水台的前侧有两道对称的栈桥,正是为了上下台方便修建的;

此刻,邵元远远地和六爷对了个眼?神,邵元便挥退了下人,亲自半架半抗着小陆上了台子。

小陆带着一身污秽血迹,站在她?这辈子从没有见过的坦荡光芒中,接受着所有人的注视。

各色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甚至有种自己?站在世界中心?的错觉。

看看这琉璃广场,这如?有神迹的光芒;

她?越发坚信,这绝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就如?那人所说,卢菀偷了整个宁州的气运成全她?自己?——

今日她?越是风光,欠宁州的债就越多。

自己?的命是留不住了,却一定要拖着卢菀一起死!

“各位,我乃宁州陆氏主母……”

她?膝头一软,无?力地半跪在地上,单手按着地面支撑身体,抬着头嘶声呐喊;

用全部的力量,重复着在红名台下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话。

她?是灾星;

害死了我的丈夫,也害死了我;

她?夺走?了宁州的气运,黑板就是里通外国的工具,宁州所有人都会死在她?手里。

六爷看邵元带人过来,知道他必定有自己?的道理;

但是听小陆越说越不像话,对她?骂声一片的人群也逐渐安静下来,甚至还出现了一些附和的声音——

六爷上手要拦,邵元示意他回头看,只见卢菀在镜子的缝隙后摇头,抬手做了一个挥退的动?作。

他眉头越蹙越紧,要回来问卢菀的意思再做定夺,却猛然看见阳芝担忧的目光。

于是立刻定住不动?了,招手让镜子后的家将?都出来——

在前面观众们的视角里,就像是凭空出现了一队人,各个孔武有力,简直如?从天而降的天兵天将?一般。

“真是神迹啊!他们是从哪里来的?难道当真是菀主借了气运,从天上请下来的?”

“就算是借了,宁州也在越变越好!我可不信!”

争论声越来越激烈,六爷和邵元却各自带着一队人从前面的栈桥撤下,牢牢把?守着上下人的入口——

只要没有外人上去,便是十个小陆也打不过菀主!

小陆独自在台上,蛊惑人心?的字眼?从她?口中源源不断地出现,卢菀目光沉定,说道:

“阳芝,你也坐船回去。”

阳芝按住她?胳膊:“不成,您看,秦亭就在下面坐着,我在此处多少能接应一二……”

水台之下,观众之前,设立着十三世会的家主座席;

跟着六爷走?下水台的玉宝走?到近前,要坐在第三位上,始终沉默不语的陆勉青却突然起身——

将?第二世家的位置让给了玉宝。

一时间,所有家主都震惊地看着,可心?中却隐隐觉得就该是这样:

这不单单是一个座位的改变,更代表着陆家退出第一世家的竞争,甘愿居于卢家之后。

也是这么一个简单的举动?,将?台上的小陆与陆家彻底分隔开来。

玉宝看六爷点了头,按照卢菀之前教过的,一撩衣襟坐下;

他袖口的卢字,就这样对上了坐在主位的妇人——

秦亭。

她?怀中坐着红眼?的猫,手中小扇轻摇,就这么看着状若癫狂的小陆;

也仿佛能透过镜子,看着后面她?真正的对手,卢氏阿菀。

什么朱颜镜,什么陆仲愚。

一切都没能让她?的神情出现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仿佛哪怕是天崩地裂,只要卢菀不出来,她?就能够全然不当一回事。

阳芝看着气定神闲的秦亭,抓着卢菀衣袖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还有别的招数等着咱们,心?里总是十分不安。”

卢菀:“我知道。”

阳芝:“那您还……”

“听我的。”

卢菀推着她?上了小舟,嘱咐家将?开船,看着阳芝离开,她?淡声说道:

“一会儿这台子上凶险,我信得过你,阿芝,替我守好后方。”

说完这一句,她?转回身来,从镜子后面走?出来。

锦衣玉带,雪面银衣。

即便是在这样的场面里,她?一出场,自带着难以言传的缥缈仙气,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姣美的容貌并?不能十分看得清;

然而正是这种看不清,越发给了她?一种神女临世的神秘感?,让人从心?底就衍生?出自然而然的敬畏。

原本还在激烈争辩的众人,随着她?的出场,登时静了。

这次她?没有用系统的功能,竟然全凭着自己?的美貌和声望,就得到了这秦亭一辈子都求而不得的,发自内心?的敬畏。

小陆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敬畏中住了口,跪在地上,慢慢地回转了身,血泪滑过面庞,泠然笑道:

“怎么,你也知道终究是躲不过天道,终于敢自己?出来面对我了?”

“天道?”

卢菀笑起来,目光在人群中缓缓扫过,看到秦亭,连个停顿都欠奉:

“既然你如?此笃定,天道会站在你那边。”

她?上前一步,提着小陆的衣领,强迫她?站起来:

“不如?今天当着宁州百姓的面,我就跟你赌一局——如?果我真的夺了宁州气运,今天就让惊雷将?我劈死在这里。”

“想反,如?果是你撒谎,就让天雷将?你劈成一堆焦土。”

卢菀慢慢逼近她?面庞,两人呼吸相闻:

“你死我活的局。小陆,你敢不敢赌?”

就连乐声都停下,所有人都被这场拿命做赌自证清白的赌局震住,悚然又激动?地紧盯着场上的局势。

“菀主别说疯话了,”小陆喀出的血,顺着嘴角流下来,滑过卢菀白皙的手指:

“星夜清朗,哪里会有雷?”

卢菀轻蔑一笑。

她?唤醒了脑海中的353,在系统的应答声中,转头看向秦亭——

怀里的猫。

“666,我知道你能听到。现在过来,我给你一个做我系统的机会。”

雪团猫后颈上的毛根根炸起,尖利的指甲唰然出现,勾破了秦亭的衣服,又划伤了她?的皮肤。

它发出一声兴奋的戾叫,挤过武士,柔韧的身体顺着栈桥冲上水台。

到了台上,它脚步未停,而是抓着小陆的衣服,踩着她?的脊背,站在了她?的头顶——

与卢菀平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