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卢家的诚意当真到位。
本?来就是,之前卢良臣若是出远门回来,按规矩几房的主事人也都该去城门口迎接的;
只不过这?次鹤老亲自出面,算是格外?隆重。
卢家的鹤老是宁州城中有名的老者,像这?样德高望重,年岁又长的老人轻易是不出面的,能得?他亲自来请,可见小神女确实不一般。
卢菀没坐家主的辇车,而是跟着坐上了鹤老的大轿。
大轿前后足有十六人抬,轿子四面的帘都可以卷起来,让整个轿子看起来就像个移动的小亭子;
卢菀上轿后,仆从将四面放下?一道薄薄的纱帘,让百姓既可以看到他们,又看不那么?清晰。
鹤老看着自发簇拥而来道谢的人群,里面有流民,有商贩,脸上的笑容都热情又真挚,出门时心里压着的那口气便渐渐散了:
“有我亲自来接你这?一趟,整个宁州都知道卢家承认了你。从今往后,你只管放开?手?脚去做就是了。”
“多谢鹤老。”卢菀对外?面摆手?致意,淡淡说道:“是六叔请您出山的?”
“不是季淳,是……算了,你不用知道。”
鹤老欲言又止:“只是你终究要明白,光是依靠我,依靠上面的力量,是没法真的收服你那些叔叔婶婶的。纵便你用武力,用钱财压得?住一时,难道还压得?住一世吗?”
上面的力量?这?说的到底是哪个“上面”?
庸南虽然是官身,但是在世家面前也很难说得?上话;难不成是小勉青?可他现在还自身难保呢!
卢菀百思不得?其解,问了鹤老,他也不答。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直到进了卢府大门,鹤老才说道:“人老了不禁折腾,宴席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小心吧。”
卢菀下?轿,目送鹤老离去,也没再上辇车,就打?算步行去赴宴——
家主在下?面走,其余人自然也不好高高在上,都纷纷下?车跟在卢菀身后。
卢三爷有点胖,下?轿子时肚子挡着有点看不见脚,扶着小厮才站住,急急忙忙擦了热汗,凑到卢菀身边,呵呵笑了几声:
“菀主啊,宴在咱们家的花园子里,现在丁香结开?得?正好,你三婶婶就说在那里设宴,你一定喜欢的……四弟,你说是不是?”
四爷做文士打?扮,穿了身时兴的倜傥文袍,却半点没有那种大袖临风的潇洒,反而因为两道天生的八字眉而显得?有些愁苦。
闻言附和道:“是,是。”
卢菀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六爷嘴角撇开?,半边眉毛微微一挑,扇子打?开?遮住嘴巴——
这?二位怕是揣着拍马屁的心思,却不知自己正在捋虎须;
之前小菀儿做庶女的时候,你们分管给她的差事不就是照看丁香树么??
让她种花守花,却不许她与其他姐妹一起坐在花园里谈笑。
现在居然设丁香小宴来迎接她?这?不是要给人家难看么??
穿过正院,绕过议事堂,在石板小路上走上大概半刻钟,卢家前院的风格庄重得?近乎肃穆,后院却别有一番生机;
到处都种着高大的翠柏,也没什么?杂乱花木,石板路打?磨得?也十分光滑平整,一点多余的修饰也无?;
这?番做派,倒很有些太守府那种官宅的威严架势;
就好像卢家在“缺什么?补什么?”,十三世会拿他们当粗俗轻浮的商人,卢家却偏要拿出文士的款来。
穿过月亮门进了后宅,眼前骤然明亮起来,卢家的后花园十分阔气,格局十分集中紧凑;
整块地势呈现出向中央拱起的趋势,高出建起一座古亭。
亭中从内向外?延伸着摆放了许多案几,隐含座次;却没人落座——
站着谈笑的竟都是些年轻男女,全都盛装打?扮,乍一看十分亮眼。
这?些年轻人见了一行人过来,纷纷见礼,口称“家主安好”“父亲安好”“叔叔安好”等等言语,眼睛却带着新奇的打?探往卢菀身上瞧。
他们一方面对这?突然崛起的神女好奇不已,一方面又从家里长辈的描述中感到她似乎是个逼杀嫡母的狠角色。
因此?在好奇之中,防备恐惧还要更?多一些。
三爷殷切地介绍道:“这?都是咱们家的后生,平日里也没个规矩,菀主见笑了。”
卢菀从原主那里获知的世界信息大多是文字形式,只能根据描述出来的外?形特征来认人,因着鹤老亲自去迎,今日里里外?外?姓卢的都来全了。
她一时辨认不全,便没有贸然出声,点了个头便要去主位落座,然而还没等迈开?脚步——
“三伯伯同她客气什么??”一道稚嫩的孩童声音尖锐地冒出来:“菀主原来不也是后生么??”
声音的主人越众而出,瞧着也就五六岁,穿一身鹅黄衣裳,嘴唇薄而扁,头上还扎着两个总角。
“我就是五房嫡女,卢萝!”
她小手?端着一只小木碗,里面白白的像是牛乳;
躬身行礼,嘻嘻笑道:“卢萝在此?见过菀主啦!”
说完这?句,“一不小心”,将整碗牛乳都泼在卢菀的鞋子上!
卢菀脚小,比平常人都不好买鞋子;游妈妈心疼她穿不上合脚的鞋,这?双是一针一线亲手?给她做的。
“萝儿!你也太放肆了!”
人群里走出一个美妇人,行动间头上繁杂的金银饰品哗啦啦作?响,即便是带着笑,也依旧是眼尾上挑,嘴角下?垂:
有些亲缘关系,简直能把?那种猥琐的气质如出一辙地继承下?来。
这?特征实在太也明显,卢菀几乎立刻就对号入座地认出来了——
这?是五房的当家娘子,卢尤氏。
美妇在卢萝后脑勺轻轻一拍:“你把?家主的鞋弄湿了,今日她还怎么?体面?真是顽皮。”
轻飘飘一句话,就将卢菀的“没脸面”定住了,年轻人里还有人轻轻地嗤笑起来。
卢尤氏见卢菀不说话,就笑了一声,仿佛十分熟悉亲热走上前摸她的肩膀:
“菀主啊,萝儿就是个孩子,你不会当真跟她计较的吧?”
卢尤氏摸着卢菀纤细柔韧的肩背,心说不过就是薄骨头的庶女命,亏得?表姐还这?么?重视,这?不是两句话的功夫就给她挤兑住了?
简直连手?下?败将也不配做。
然后她就看见,这?位新晋家主,缓缓地抬了个眼。
卢尤氏:“……”
明明是笑着的,明明什么?也没说;那么?一双明眸善睐的眼,淡淡扫来的时候,竟让卢尤氏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收回了手?,手?指应激保护一般地攥在掌心,手?心被长指甲刺痛,卢尤氏一下?子回过神来。
不对。
卢菀继任那日她不在前厅,对卢菀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谁都可以踩一脚的庶女阶段;
柔弱可欺的小白花一朝翻身,成了遮天蔽日,拆人骨噬人魂的巨兽。
或许老六老三才是聪明人,现在根本?就不该跟她对着来!
“萝儿,快给菀主道……”
她马上就要补救,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卢菀脚上湿漉漉的,就这?么?蹲下?身来,与小孩目光平视:“几岁了?”
“六岁。”卢萝仿佛半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听说菀主动不动就伤人性命,毁人筋骨。怎么?,现在也要对小萝儿动手?了吗?”
她言语好似天真,却字字饱含莫大的恶意:
“这?也不能怪菀主,毕竟是庶女,没读过书的,恐怕姐姐连‘孔融让梨’‘幼人之幼’几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吧?”
没有人敢贸然上前,都在屏息等待着卢菀的反应;
往日里小萝儿仗着自己母亲是世家尤氏下?嫁过来的女儿,更?兼年纪幼小,无?论做了什么?出格的事,都能轻松搪塞过去——
“我是小孩,你怎么?能跟我认真?”
“这?么?好的南珠,你怎么?不先?给我选?”
总而言之一句话,我是小孩,我永远没错;你要是敢反驳,你就是欺负小孩,你就是道德沦丧,你就是愧为人长。
此?刻这?些卢家的年轻人们都默默地想,原来就连无?所不能的菀主,也得?受小孩的欺负。
天大地大,不如一句“我是小孩”大。
卢菀嘴角弯起来,眼睛却没半点弧度,轻声细语地说:
“小萝儿说的很是,牛乳不易得?,为了给我行礼,丢了你一碗牛乳,我应该赔给你才是。”
卢萝见欺负住了她,将两只手?抱在胸前:
“多谢菀主,但是不用了——我们五房这?东西有的是,不像在菀主那里一样稀罕金贵。”
“那怎么?行?”卢菀十分认真地说:“你还在长身体呢,缺了这?碗奶,将来长成个天残扁脸可怎么?好?”
卢萝:“……你,你,我才不会长成那样!呜——阿娘你看她,她一个家主,竟然连小孩都不放……”
一句假哭还没哭完全,就见眼前的人站起了身;这?位新任家主像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在她身上笼罩出一层阴影。
卢菀一手?按住小孩头顶,头也不回,吩咐道:“去取牛乳来。”
年轻人里一人越众而出,中等身材,面容十分阳光俊俏,正是卢菀继任那日率先?发声支持的四房嫡子卢邵元。
邵元:“要多少,您说?”
卢菀五指一收,猛然抓住小孩头发,引来她一声尖锐的哭嚎!
明明没那么?大力,最多不过扥着发根罢了,这?小孩却嚎得?仿佛卢菀已经将她天灵盖掀了一样。
她母亲卢尤氏心头发紧,尖尖的十指就要向卢菀胳膊抓去好迫使她松手?;
那指甲十分尖锐,要真被抓上这?么?一下?,非得?勾下?一块肉不可!就在她马上要抓到卢菀的时候——
冷不防脚下?一绊,就这?么?当众脸朝下?摔在地上!
她回头一看,竟然是卢菀带来的那个不起眼的小婢女,好像之前还在田氏身边见过。
“贱婢,你敢绊我?!”
玉珠若无?其事地收回脚:“五房娘子,省省吧,内宅这?招不见血的‘猫挠人’,那都是田氏用腻了的。”
卢菀垂下?眼一笑,对邵元说道:
“牛乳五桶,现在就要——哦对,顺便带个浴桶过来,有劳了。”
作者有话要说:菀哥心里有数,不会真的伤害小孩子;但是有些熊孩子不给点教训,将来TA恐怕要长成社会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