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以来,卢菀已经知?道康小娘是个什么样的脾气,那是个连鸟雀受伤都要于?心不忍的人,此时见了田氏这样,说不定会为她求情。
但是没有。
康小娘手心里?都是汗,她唤了一声卢菀的名字,却什么都没有再说,因为知?道女儿?新做了家主,此时自己不该违逆她的决定。
上辈子的卢菀是被母亲抛弃过的;对于?家,对于?这种?血脉里?衍生出的羁绊,她其实很难感同?身受。
她甚至天?然对他人就?有种?高出一般的质疑与防备,除非经过漫长又不动声色的考核,才允许别人向?她的内心靠近一点点。
‘就?连母亲也?能抛弃我?呢。’
每当她忍不住想要放下戒备去亲近那些美好的人时,心里?总是有个声音在发出警告:
‘如果我?付出了太多信任,将来也?被放弃,那又怎么办?’
卑微地求别人回来吗?
那该有多么可悲啊。
是以当那个素未谋面,甚至带着神怪色彩的小孩子将她从?水银河中拉上来的时候,卢菀平生第一次感受到那种?无?条件的救赎与喜爱。
也?是她第一次对人和人之间的亲密关系有了除“隔绝”外的认识。
眼下,愿意以命换命的田氏,还有康小娘无?声的体?谅,都使得卢菀对这种?可以交付生命的亲密关系再次产生了一点近乎疑问的好奇。
想要知?道,亲人也?好,恋人也?罢,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可以那么信任依赖另一个人,甚至做到“只要他好我?就?什么都愿意做的地步”。
如此愚蠢,可又如此令人动容。
“也?罢,”就?在田氏即将失去全?部意识之前,卢菀淡淡开口道:“既然你愿意承担一切罪责,那就?准你替卢菲死。”
田氏抬起头,眼中绽放出最后一点光彩。
“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卢菲会跟着卢良臣一起被逐出卢家,此后余生,不许与宁州卢氏再有半分瓜葛。”
田氏点头,气若游丝地念了一句“跪谢菀主”,就?着这个跪坐的姿势,回身拉过了昏昏沉沉的卢菲。
“菲儿?,阿娘走了。”
她背对着卢菀二人,双手捧着女儿?脸颊:“失去了世家身份的庇佑,失去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甚至没有健全?的身体?,菲儿?,但是阿娘希望你活着——”
她在地上摸索到刚才意图刺杀卢菀时用的那支金钗。
这只钗早早地就?被开了刃,尖端处快得如刀锋一般;这是为数不多的,卢良臣亲手送她的礼物,让她别在头上,以做防身之用。
那时她一边珍惜地戴上,一边又埋怨地说:“得是什么样的场面,才用得上我?自己出手防身?”
然而这一日竟然真的来了,刀锋却朝着自己;仿佛来自他的所有馈赠,最终都会成为对她的伤害。
“只要活着,一切就?仍有翻盘的可能。”
她举起金钗,抵在自己颈项,俯身在卢菲耳边,用气音说道:“菲儿?,仔细经营,但不要太信任你父亲。不管他怎么说,将来杀了卢菀,给、娘、报、仇。”
言罢,手上用力,热血溅上卢菲面庞,还有一滴落入了她的眼。
“阿娘,我?记住了。”她抱着田氏还温热的尸体?,满身满脸都是血,又热又腥的血液浸润了她的衣衫,沾染了她的皮肤。
像是一种?与生俱来,无?法挣脱的罪孽。
卢菲在血泊中抬起眼,那些肤浅的情绪似乎被母亲的血洗了个干净,她麻木地看着卢菀,像要把她面容死死刻进脑海中一样。
‘我?明明已经毒死她了。’
卢菲默默地想。
‘是我?不够狠……是我?,不够狠,才让她逼死了母亲。’
“阿娘,我?记住了。”
摇摇欲坠的身体?终于?不堪重负地倒下,砸在田氏的尸身之上。
卢良臣走近,费力地将卢菲背起来。
卢菀回过神来,眉梢一抬:“怎么,她已经成了个累赘,你还愿意带着她走?”
“她是我?女儿?,”卢良臣将晕过去的卢菲颠了颠:“你不是。”
卢菀垂下眼。
如果是原主听到这句话?,她该有多伤心啊。
还好她不是。
“等她醒了,你告诉她。田氏替她挡了这一下,此前种?种?,便算是翻篇了。我?不会主动去找她的麻烦;但要是她不肯安生度日……那么她也?没有第二个母亲可供消耗了。”
卢菀说完,像是再也?懒得看他,挥手道:“走,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六爷指挥着管家,带人将主座重新搬回到正厅中;下人们?鱼贯而入,将前主母田氏的尸身垃圾一样清理?下去,清理?掉血迹,擦净阶下廊下的雨水。
好像这疾风骤雨,翻天?覆地的一夜,从?来没有发生过。
卢良臣背着卢菲,从?开了条狭缝的角门步履蹒跚地离开;卢菀则带着康小娘,在众人的簇拥下坐上了宁州卢家的主座。
六爷要习惯性地陪在末位,却被卢菀带着坐在了上首第一位;三叔公卢叔台坐第二位,其余众位耆老还按原本的座次坐好;康小娘作为太夫人,另设高座。
主母的位置空着,卢菀一撩袍襟,坐在了家主之位上。
在管家卢安的组织下,各房的下人们?依次列队进来,在庭院中向?卢菀跪拜,声音汇集在一处,比之方才更要震撼:
“见过新任家主!”
卢菀接过管家递来的热茶,啜了一口,目光看向?众人,又像是透过他们?,看到了一个新的时代。
“去送信,遍告十三世会。”
她视线在空着的主母位上一扫,轻轻一笑:
“就?说我?卢氏阿菀,这就?来了。”
——第一卷·白玉谁家女·终——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完结,撒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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