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菀没有回?答。
卢良臣一声暴喝:“你已经?不是卢家的人了,没有资格提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要求!”
他积威甚久,厅堂上无人敢出声,一片安静中,只听折扇被抖开的声音一响,是六爷越众而出。
“那也未见得吧,”他扇子一摆,转身?问:“三叔公,我怎么记得,咱们家的族谱最近没被请出来过呢?”
被点到名的三叔公擦着满头满脸的汗出来,讷讷道:“是,上回?……菀儿离家离得匆忙,那天大家也折腾得狠了,因此也没来得及开祠堂。”
六爷:“那也就是说,现在卢菀的名字还在族谱上啰?”
三叔公瞟着卢良臣眼色:“应该……是的。”
“既然名字在谱,”他扇子一收,凛然正?色问道:“那就还是卢家的人。家规说的清清楚楚,宗法之前无贵贱,家主犯了违背原则的大错,她有何?质疑不得?!”
“老六,原来你平日恭顺都是装的,就在这等?着我?”卢良臣猛然回?身?:“你扪心自问,二哥对你,可曾有过半分不妥?”
“那么你一个外室之子,从小到大,大哥对你可又有半分不关照,半分不尊敬,半分不妥当?!”
六爷半分不让,逼近卢良臣,兄弟二人隔着一道雨幕与光明晦暗,他大声叱问:
“十?五年前你带着人逼杀大哥的时候,又可曾想过他心中也会有这样的不甘怨愤?!卢良臣!你这枉背人伦的无耻禽兽,年轻时逼杀了自己的长?兄,成?人后?又想围杀自己的女儿!乌鸟尚知孝悌,虎毒不肯食子,你呢?!你连禽兽都不如!”
“我知道你为什么怕她。”六爷一指卢菀:“同?样是外室生子,同?样是惊才绝艳,你怕她成?为下一个你,有朝一日也杀上门来。”
“今天她来了,比你更年轻,更有力量。而且她不像你,她是出于自保的回?击,你只是狼子野心的贪婪。”
六爷冷冷一笑:“也不怕你知道,她叛出卢家那一日,我心里真是高兴,我心说这一定是大哥在天上看?着——卢良臣,被自己的女儿亲手推翻,这就是大哥给你安排的宿命。”
“我从不信命。”
卢良臣仰起头,无意识地伸长?脖颈,他的目光和?声音都很镇定,紧紧握起的拳却在轻微地颤抖,暴露了主人不那么平静的内心,他回?转身?:
“卢菀,你又是什么时候与卢六勾结上的?内应外援,有备而来啊。”
“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恶者见恶,别总拿自己那套阴谋论揣测人。”卢菀哂道:“我可不知你还有弑兄这一节。”
卢良臣逼杀自己的嫡亲大哥上位,此事?是卢家年长?一代的最高机密,当年知晓此事?的下人们早就被清算干净了,现在堂上的小辈都是第一次听说,看?家主的目光便多了几分质疑与复杂。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里,突然传来女孩子浅浅的抽泣声——
是玉珠。
她从卢菀身?后?站出来,走到田氏身?前:
“上一任卢家家主,卢伯将,死于其庶弟卢良臣之手。我母亲田玉儿,是主母田氏的陪嫁婢女,被送给卢伯将贴身?伺候;前任家主身?死之后?,之前所有伺候过他的下人都被秘密处死,其中就包括我的母亲。”
“田氏对外说我今年十?四,但其实已经?十?六岁了,不过是因为面?黄肌瘦,个头不显而已。”
玉珠眼角的泪已经?干透了,只剩下一片压抑日久的仇恨:“田氏以为我当时年纪幼小,什么都不会记得,就当着我的面?,让人勒死了我的母亲。”
她一回?身?,对着卢菀翻身?便拜,定定说道:“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作证人;只要你帮我复仇,我这条命就是你的。”
卢菀上前一步,握着她手腕将人扶起来。
“各位,话说到这个份上,”她看?也不看?卢良臣一眼:“要么今日遂了我意愿,废黜卢良臣家主之位;要么,我现在就带着证人证词将他告上公堂。”
“别跟我提什么十?三世会,若是宁州州府解决不了,我就把今天这一切都放在黑板上,一天十?二时辰不间断地轮环播放——”
“官司解不解决另说,只要此事?一出,卢家定会成?为整个宁州的笑话;等?着补缺的小世家那么多,你们说,十?三世会还能不能容得下你们?失去了世会的庇佑,那可不是生活质量下降那么简单,墙倒众人推,落井必下石,到时候,别说是今日这样的豪奢做派,你们恐怕连这宅院都维护不起。”
卢菀伸出一指,对着厅堂众人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你们自己决定吧。”
还有什么好决定的?
这看?似是个选择题,实际上根本没得选;简直就差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白纸黑字写下来了。
难捱的沉寂之后?,鹤老苍老的声音说道:“逐出卢良臣之后?……”
卢良臣:“鹤老!”
“闭嘴。”老人抬手,只看?着卢菀:“你要推举谁做家主?”
雨水淅淅沥沥地停了,云层渐薄,黎明的天光从云彩的缝隙中倾泻而下,不偏不倚,刚好将卢家正?院的庭院照亮。
十?六岁的少女收起伞,半干的发丝在天光中带了朦胧的金边,于这黎明的熹微光线里,竟有了些不怒自威的宝相。
“这问题很奇怪。”卢菀轻轻一笑:“卢良臣逼退了上一份家主,于是继位;那么事?情到了我这里,又凭什么再有变动??”
鹤老:“你是女子。”
卢菀:“是女子又如何??”
她脚下轻巧地一踩,黑板就这么立了起来,上面?的画面?褪去,现出了今日阿菀外卖的订单,字迹飞快闪过,左侧是寻常生意难以想象的流水,右侧则是不断出现的,对宁州各处小吃风味的评价。
“敢问诸位,今日我做出的成?绩,卢家还有哪一位,能与我一较高下?”
无人应声。
“还有,卢良臣再不是东西,到底是做实务的。”
卢菀:“大房揽了一切生意,其余几房只管坐在后?面?分钱,你们早就被养废了——你们已经?有至少两代人没出来接触过自家铺子了吧?卢家号称宁州首富,这偌大的家业交在你们手里,你们是吃得起这份苦,还是撑得起这份门面??”
三叔公脸都憋红了:“你以为我们不想学??你怎么不问问他让不让?”
此话一处,立刻有人附和?起来。
“今天我可以把话放在这里,”卢菀抬手一按,声音登时止住:“我成?为家主之后?,各房子弟,不论男女老幼,只要通过了考核培训,我都会给你们实操学?习的机会。”
“你们是相信一个从没接触过实务的子弟,还是相信背靠花大将军,手握阿菀外卖的我,能带领卢家更进一步?”
“卢家之所以能进入十?三世会,靠的不过是有钱罢了;在那些人眼里,卢家不过就是个掏钱用的钱包,他们花着咱们家的钱,却又何?曾真正?地尊重过我们?你们被卢良臣带着,还没过够仰人鼻息的日子么?”
“我卢菀待人,有目共睹;诸位如果不信,可以自己去康宅看?;”卢菀:“人有势强势弱,但举凡是跟着我的人,我从不叫他们过一天委屈日子。”
“诸位,多说无益,请自抉择。”
良久。
六爷第一个站了出来,他走进庭院中,抬起双臂,与胸平齐,手掌搭住向下一压:
“六房卢季淳,见过家主。”
三叔公犹疑片刻,向后?与自家夫人交换了眼神,见她点头,也跟着走出来站在六爷身?后?:“三房卢叔台,见过……见过家主!”
这两人一出,陆陆续续便有人走下来,纷纷向卢菀见礼,其中有位年轻人直接从后?厅冲出来,瞧着也就十?八九岁,对卢菀大声道:
“我名卢邵元,菀儿妹……菀主之前可能没见过,我是四房嫡二子,愿为菀主效力!”
这俊朗少年仿佛在年青一代中十?分说得上话,他一出来,年岁轻些的都不再犹豫,纷纷向卢菀见礼:
“见过家主!”
最后?,鹤老缓缓走下来:“菀主,今后?卢家兴衰,便在你身?上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卢良臣,却什么都没有说。
当时他逼杀长?房嫡子卢伯将,鹤老不是没有想过直接处理掉这个外室子;但是伯将已死,季淳年幼,其他子弟都是连账目也算不清的废物,除了卢良臣,他又能将卢家的前程托付给谁呢?
说到底,什么好坏对错,那对于家族兴衰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带着家族走下去。
包括现在的卢菀,他看?中的也不是老友钱三笔来信时着重夸赞的仁义良善,而是她的勇气与果决。
比卢良臣更有本事?,也比他心更狠。
跟着熬了个大夜,鹤老已现疲态,坐着小步撵被抬出正?院的时候,他听见卢菀的声音在身?后?说道:
“长?房嫡女卢菲,毒杀幼妹,证据确凿,依据家法,应当当众庭杖而死。也不必费那个劲择日了,现在就去架出来,尸体?一会儿就给卢良臣带走。”
原主已经?身?死,这在卢菀看?来,一命换一命,实在是再也公平不过;然而这一来,反倒叫各怀心思的几房都被震慑了一下。
要知道之前卢菲在家里可都是高高在上的,他们固然厌恶她傲慢,却也当真期待着卢菲能嫁进高门大户,好给他们卢家这商户门面?上长?长?脸。
五房刚才没轮得上率先出来表态问安,现在找到机会,立刻差人以最快速度将瘫在床上的卢菲拖了过来,远远地就听见她发出没命的尖叫。
片刻后?,只见这往日里吃穿用度都精细得令人咋舌的首富嫡女,头发凌乱,衣服脏污不堪,因为双手无力地瘫着,整个人都趴在雨后?泥泞湿滑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