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蟾已悄然中悬,清宵喧阗渐没。
杨静影似被中了蛊,久久立在小茶馆门口动弹不得,比及贴身丫鬟黄杏找上来时,她方回过神。
“姑娘怎么都不叫醒奴,自己就从教馆跑了?”
黄杏喘着大气,她听闻自家主子被罚还需半日方能行家,就在书塾的耳房歇眼小憩,谁曾想一醒来就没瞧见人影,找了半通才看到姑娘在巷尾一动不动地站着,仿若被雷劈,神魂游离。
“姑娘饿了罢?回府用饭吧?”
“等等。”
杨静影跨步迈入堂内,旋裙上柜台相问,“伙计,方才那说书先生姓甚名谁?常去哪几家茶楼说书?”
“那哪是甚的大人物?”小伙计打着算盘,头也不抬地嗤笑,“你也不听听他说得是什么狗屁不通的书.....要不是他每月送二十两银子给我们掌柜,哪有他说书的地界?”
这倒是头回听说,还有贴钱来说书的。杨静影愈发好奇,从香荷中摸出几粒碎银子,置于算盘上:“那你同我说说,他平日里何时会来?”
小伙计这才抬起眼,瞧见眼前的姑娘雪肤花貌,霞姿月韵,收了银钱,声色也软和了不少:“那人每逢初一十五的申时过来,说上两个时辰便走,从不与铺里的人插科打诨,且这性子还不是最古怪的......”
他的小眼往四处烁烁顾盼,压低嗓音:“最奇的是,他每回说书都戴一狰狞傀儡面具,就这不得把客人都吓跑了?听得人都瘆得慌。”
“那你们怎么还留他?是不是也觉......”
“嗐,那不是他给得多么?”小伙计扬手打断,“我们开在这鬼地方,得起早摸黑大半月才能赚得这二十两银子,他每月来两个下晌就给这么多,谁不愿意?”
杨静影怒了努嘴,她还道他们也因他的声线悦耳......原是为了银两。
“那他家住何方?做何营生?可曾婚许?”
她知道自己有些急了,惹人啼笑,可母亲动不动就让她相看这相看那,还不如将此人的境况真真切切地问清楚,回头让母亲请冰人【1】上门牵线。
“姑娘,他都不曾与我们多说半句,我哪有神通知道这些?”小伙计笑了,见她眸光清澈,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好心提了个醒,“不过我劝你别在这样的人身上花心思。”
“为何?”
那伙计留着小寸胡,一说话小胡子就一抖一抖,十分滑稽:“他不是吃这行的料,声音倒是闻之难忘,但讲得实在是令人困乏,再看他从不肯以真目示人,这脸得长得有多寒碜啊,必是配不上姑娘你。”
他将账本搁在一侧,冲外抬抬下巴:“回罢,我看门口那个丫头已跺脚四五回了,天色已晚,别让家中老人等着急了。”
杨静影辞别,一路上都在思伙计的话,穹顶之上的圆月浓翳散去,她的月眉也添上了几分羞喜,那人竟还带着傀儡面具,神秘诡幻,好像....更带劲了。
——
临近八月初一,连着几日的疾风骤雨,书塾院内的槐花打落满地,点点白苗似被吹焉了的星火,连教馆里的人儿都拾不起精气神。
杨静影坐于轩窗边,神色恹恹趴在案桌上,左耳是销魂的“初一见”,右耳是母亲的“哪天相看王公子,哪天恢复月例”,来回夹击,头裂胸闷。
她倒是想让爱做媒人的母亲替她说亲,但也得知道那人的府邸家宅,何许人也,若是只说是个说书人,因声而生了欢喜,实乃过于荒唐,怕是要被母亲逐出家门了。
所以她按下此事未提,但也更湮灭了相看旁人的念头。
眼看就要朔日,她手中连吃茶听书的碎银都没个着落。
趁先生背身,杨静影向隔桌的同砚扔了个字团:“棉棉,你知道有何生钱的门道不?”
管棉杏眼微弯,瞅了先生背影一眼,赶忙将手中的凉叶酥一股脑塞进嘴里,拍拍手上的渣滓,腮帮子鼓鼓写道:“你家都是京畿城中首屈一指的富商,还需你一个小小女子筹划啊?”
“杨府有我能干的大哥当家、能说的二哥张罗,哪有我筹谋的份?我是为我自己,为了相亲一事,母亲要停了我的月例。”
“唔....那去东陌巷卖果子甜食不错,休沐日我总去那,见小娘子们的竹篮上晌就卖空了。”
杨静影提笔愁道:“可我手笨,连最简单的鹿鸣饼、豆儿果都不会,哪能比得上她们。”
“这倒是,”管棉捂嘴偷乐,另一手飞速书写,“上月吃了你一回的水晶龙凤糕,闹了我半晌的肚子,可不敢让你再出去祸害旁人了。”
“莫打趣我了,再想想还有何营生好赚钱。”
杨静影将纸团一揉,往边上轻掷,却不想力道过重,从桌边滚飞,落在先生的脚边。
汪忱垂眸,又抬眼往边一瞥,见杨静影如鹌鹑缩趴,他牵唇,不动声色地绕过纸团,连语气都不曾有波动,继续授课。
雨声泠泠,散学钟声喈喈。
杨静影见先生无所动作,悬着的心缓落,将地上纸团塞进书袋,欲出屋门时,却听到身后不咸不淡的问话:“先生,有人在课上故违塾训,私语交耳,该当如何处置?”
她心一跳,转脸就见盐商之女楼寻站在汪忱身侧,垂首探问。
这话实在是有所指,汪忱未语,就听楼寻自个儿续答:“初犯留堂训饬,俾其改过,再犯责十手板,三犯请当家主母,重犯则赶出书塾.....”
她抬眸,睇了眼杨静影,又转向汪忱:“这是先生立下的规矩,学生可有说错?”
汪忱拂袖,眯了眯眼:“不曾,答得很好。”
“学生知先生与杨家大哥交好,但还请先生一视同仁,莫有失偏颇。”
楼寻作揖,拾起书案上的戒尺,“杨静影课上私飞纸条,学生看得明明白白。算上前月那回已是二犯,当打十板,先生请。”
同砚们本在屋檐下避雨等奴仆撑伞,听到动静纷纷围凑上来看热闹。
姑娘们之间总有说不完的悄言私语,课间说不够就放到课上悄悄咬耳朵,先生本就对偷传字条一事睁一眼闭一只眼,大家心知肚明,但楼寻却公然揭于案上,摆明就是要让杨静影难堪。
管棉从众人中挤出,语气愤慨:“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你这话分明就是在逼先生,不罚就是暗讽汪先生有失偏颇,罚就是默认阿影是二犯,可她上回——”
她抓过戒尺点楼寻:“上回阿影分明是帮你捡墨笔,回身夸了你一句这羊毫不错,就被你诬陷说课上借私语之由,偷窥手记,德行有亏,害得阿影被先生训斥,还罚默《女诫》十遍。她根本就没看清你在写什么,有本事就说说你的宝贝摘记上到底写了何话,这么怕被人瞧见。”
雨声沨沨沥沥。
楼寻挪开戒尺,语势也同奔流直下的暴雨,不甘示弱:“管棉,现在议得是杨静影该不该受罚,和我手记有何甘休?难怪每回测验你总垫底,原是抓不住重点。”
和其要好的同窗已笑出了声,她的气势愈发高涨,眼尾斜飞:“先生曾说,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我与你这样的憨傻说不到一块去。”
众人哄堂。
“你......”管棉气得腮帮鼓鼓,又不知该拿何话堵她,上去就想扬手。
“说得好,”杨静影拦她,嘴角一哂,“棉棉,我们不与井蛙争辩就是。”
众人一愣,这是轻而易举地讥讽了楼寻,后者脸色骤变。
汪忱的嘴角几不可察地轻扯。
“这二犯我可以认,但必须将初犯落实了,才能行这二犯的责不是?”
杨静影拿过戒尺打量,她剔了眼楼寻,笑得天真,“你把手记给我看上一眼,我也不算白默。”
她往底下瞧,楼寻的案桌顶上正放着那本手记,她本就不似寻常女子拘于走路规矩,一个跨步就走到了案边。
正欲用戒尺挑开时,却听汪忱一语追来:“明知其理还犯其错,手记岂是随意看之物?你今日不受这十板,手掌发痒是吧?”
杨静影懵怔,那双烂漫的眼眸装不下过多心事,此刻满是讶然,并非因先生的呵斥,而是她瞥见了手记上的笔墨——行简。
居敬而行简,赞君子行事清通,言芳行洁,而行简,正是先生及冠那年,大哥送给他的字。
她咽了咽轻喉,将手记丢给从后头追来的楼寻,目含冷意:“收好你自己的东西,别毁了别人的清誉。”
“呵.....”楼寻嗤笑,“你都敢在先生面前行事乖张。和我谈清誉,不觉得可笑么?”
屋外天雷劈下,杨静影睨她一眼,趁滚声凿凿在她耳边低语:“指的是谁的清誉,你再想想清楚。先生和我大哥情同手足,你若敢坏了先生名声,我定饶不了你。”
雷声落,语止话消,楼寻的面色惨白。
杨静影不再理会,径直走到汪忱面前,递上戒尺,卷起天青裙袖,掌心朝上摊着:“先生,这错处我认了,打罢。”
她向来坦荡,虽是无意,但到底也瞧见那札记上写了什么,今日也的确是犯了塾规,她若是不受罚,倒是让旁人抓了先生的话柄,这于先生不义。
那么多双看戏的眼睛顺着戒尺往先生那处睇了过去。
汪忱端坐在椅上,眼波无澜,可心早已被那柔柔软软,白得通透的手揪揉捏扁,比那课上丢在他靴边的纸团还要凌乱。
缄默须臾,他接过戒尺起身,白袍清落,声色却似月上寒霜,直往下坠:“是该罚。”
作者有话要说:冰人:媒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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