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大?人的世界如此,孩子的世界也是如此。
夏日的青溪山,草木肥沃,坡南队的四只宝贝牛,远远近近的分散着吃草,时不时地低沉哞哞两声,戴着斗笠的小更等?几个放牛娃儿?,便拿上筐和镰刀,加入了砍猪草的行?列。
牛吃草的时候是最务实?的,嘴一埋进肥美的草丛里,不吃到太阳落山肚皮滚圆轻易不离地面,让人放心得很,不怕它乱走动弄丢了。
小更是在丢下筐,钻到另一头草丛里拉野屎时,和隔壁上朝队的几个人杠上的。
山上人多,男娃子女娃子扎堆儿?捡柴砍草,他就脱离了大?部队,往远处寻了处草深背静的地方,蹲下来嗯嗯,没想到舒服完了才冒头,就被隔壁队几个不怀好意的小子盯上了!
对方领头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嗤的一声笑了:“年年拿黑猪旗的小孙儿?,也敢眼馋你?老祖的单车踩,我大?伯说了,就是八辈子,都没你?们队的份儿?!”
两个队就隔着一座青溪山,大?人们呱啦起来,有事?没事?地就爱讥诮坡南队,除了“坡南队里穷窝窝,山陡地少田更小;石头缝里种?苞谷,冷水田里插秧稻;劳动一天五分五,年年红旗擦肩过”的顺口溜以外,一些踩低对方显摆自己的话也没少讲,像什么?:
“庄稼收成没我们队好,年底分红没我们队高,就是人户劳力也没我们人多气壮,一副倒霉鬼背时相?……”
“一群肚皮刮不下二?两油的酸萝卜杆杆,还敢往我们队跟前拱,没点眼风儿?的黑猪旗……”
说得多了,岁娃儿?们耳濡目染,也有样学样,不但?在学校里分帮结派互别?苗头,就是在青溪山上也泾渭分明,小更嗯嗯时,无意中跑到了双方的“交界处”,冤家路窄,立马就被这几人围了上来,而且,话说得特别?难听。
自诩是老祖,笑话人是小孙儿?,这在本地算是最糟践人的章法了,分明就是赤~果~果的挑衅!
小更原本也就是个小炮仗,这会儿?更是火冒三丈,骂了一句“日你?祖宗”,也不管自己单枪匹马而对方人多势众,小牛犊子般,就朝对方扑了上去……
双方的打斗声很快惊动到了各自的人马,一声惊呼后,两队的野娃儿?很快混战成一团,你?踹我一脚,我锤你?一拳,一个个打得眼睛都红了,最后还是在附近大?田里干活的社员闻讯赶来,才扯开了这群小兔崽子……
老杨叔今天又出诊去了,索性他家里日常备着碘酒、红药水之类的外伤药,孩子们伤得也不重,抹上一抹也就是了,而兆康的嘴角,同样被抹了一层碘酒。
苏兆灵是下工回来后才知晓这件事?情的,心里暗骂隔壁队的熊娃子不干人事?的同时,看着自家小家伙龇牙咧嘴的倒霉样,有些小心疼。
她?蹲下来,仔细看过一遍后,与他四目相?对,问道:“痛不痛?”
兆康摇摇头,口气依然牛逼轰轰的:“才脱了皮,我一点都不痛!”
苏兆灵无语:“你?倒是能得很,小小年纪,就学会跟人家打群架了。”
兆康不服气:“白杨树再大?,疯枝子不伐也是废材,明明是他们干了肮脏事?,还蔫儿?坏的拿猪拱子损人,天眼睁着哩,早晚劈了他们,哼!”
苏兆灵睁大?眼睛:“嘿,你?最近说话技术见长啊,这话又是跟哪一个学的?”
被戳了锅底的兆康:……
兆蕊嘻嘻嘻地笑了起来:“是隔壁苏家阿爷说的。”然后又继续道,“小更哥伤得最重,胳膊上划伤了几道口子,嘴唇肿得和个猪拱子一样,他家阿爷还夸他,说打得好,下回他们还这么?欺负人,还是和今天一样摁地上一顿揍,让他们晓得厉害!”
苏兆灵:……虽然听着挺无语的,但?果然很符合那一家子的彪悍风格。
她?又瞄了兆康的嘴角一眼,故意用一种?遗憾的口吻道:“这下好了,嘴皮子破了,这么?大?一个口子,只能喝粥了,肉是别?想了!”
兆康嘴皮子破了没放在心上,听说不能吃肉却是急眼了,梗着脖子哼哼:“哪个说嘴皮子破就不能吃肉了,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奈何,下一秒就被自己给打脸了,因为说话太急,把嘴巴扯得太大?,痛得他不由?吸了口冷气。
苏兆灵鄙视眼:看吧!
不过,眼见着小家伙急得脸红脖子粗的,叹了口气,也不继续逗他了,道:“嘴巴伤了,吃油腻的不好,更不能吃辣的,放心吧,等?下二?姐用盐把肉先腌起来,等?你?嘴巴好了再吃。”
这年头别?说冰箱了,队里连电都没有,家家户户难得买上一次肉,或是过年杀了猪,都要?分成好几顿才会吃完,都是用盐把肉腌了,再放在通风处晾干,能保存几个月呢,还能留下一部分给便宜大?哥,毕竟,这兔肉可是他赚回来的。
听她?这般说,兆康总算放心了,晚饭时乖乖地吸溜玉米糊,兆蕊则一脸好奇地问苏兆灵:“二?姐,你?说今晚还能发玉米吗?”
苏兆灵想到下工时看到的杨福全的脸色,摇了摇头:“我看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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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苏兆灵的猜测依然准得很。
吃完饭不久,晒场那头就响起了尖锐的哔哔哔声,这是开社员大?会的通知。
苏兆灵是带着双胞胎空手过去的,路上人数很快增多,有好些个挑了担子的,脚下生风地很快超过了他们,还有些腿脚慢的老人,在后面慢吞吞地压阵。
只是,原以为分粮特意挑了担子抢早的人到了晒场上一看,懵圈了,不对啊,办公?桌是搬出来了,但?仓库里那个称粮的大?秤,咋个没搬出来?桌子上,也没有会计李国胜日常分粮时那一摞摞的工分本和算盘……
杨福全正坐在桌子后头抽着烟,绷着面皮,脸色黑麻麻的,几户挑了担子过来的人家,一时间面面相?觑,就算是那再一根肠子通屁~眼儿?的二?愣子也不敢触霉头,便转而牤粗粗地问会计李国胜。
“李算盘,今晚不是分粮吗?”
李国胜日常走到哪里,胳膊下都夹着个算盘,每次分粮时,都是稳稳地坐在办公?桌后,对着一摞摞工分本,像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拔拉手里的算盘珠子,因此便得了个“李算盘”的雅号。
李国胜平时的脾气算是比较好的,队长杨福全日常骂人,影子一样跟在杨福全身后的他虽然也经常板着个脸,但?骂人的话倒是不怎么?讲,不过今天却是一反常态,慢悠悠地看了那没有板眼儿?的“二?百五”一眼,口气同样冲得很。
“整天就晓得分粮分粮,分个屁!没有!”
莫名被吃了一嘴枪子儿?的人:……
“哄”的一声,底下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顿时东倒西歪地哈哈哈笑了起来,结果才刚刚笑了一半,“砰”的一声,杨福全猛地一拍桌子,朝着下头嬉笑的人群,眼睛里射出两束如剑的寒光,跟着,公?鸡似地伸长了脖子,大?吼一声,所有人都忍不住暗打了个噤子。
“隔壁的小枣核儿?都欺到头上屙尿了,还笑个狗屁的笑!”
一时间被点了穴道般立时静场下来的所有人:……
兆康悄悄地扯了扯苏兆灵的衣角,声声小小的耳语一般:“二?姐,队长今晚这阵仗,好凶啊!”
苏兆灵:……可不是嘛,穿来这么?长时间了,杨福全平时也骂人,但?都是有几分克制的,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大?动肝火呢!
今晚的杨福全,的确前所未有的凶煞煞,胸中就像燃响了炮仗似的,憋着一团爆火。
按理说,两个生产队小毛头之间的冲突争执,今天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平时虽然他心里听多了,偶尔也会有些不忿,但?也没太放在心上,今天之所以如此生气,纯粹是因为单车票的坎儿?还没过去呢!
在他看来,这不是简单的一张票的归属权问题,而是关乎到他乃至整个坡南队脸面的大?问题,这是生生被人踩在泥坷垃里摩擦呢!就这还不算,现在连一群小毛头都晓得拿这个来杀他们一枪了,这要?是再不把自己队打整一番儿?,翻回本儿?来,他杨福全的脸往哪里搁!
杨福全的这番发威很有成效。
晒场上,所有人一时间都被震住了,就连平时参加社员大?会时老是在场外调皮捣蛋一顿乱跑的熊娃子们,都紧贴着妈老汉的腿,两眼睁得灯儿?圆,大?气不敢出一口地盯着台上正在大?声讲话的杨福全。
“我们队,一没劳力,二?没好地……婆娘都找不到!”
杨福全话音刚落,原本还安静如鸡的人群顿时又开始喧哗起来,而苏兆灵心里的那个想法则越来越明亮,果然,杨福全雄彪彪地说完以上的话,又不容置疑地宣布了一件大?事?——
“今年收完粮,该出去搞副业的,还是出去搞副业,余下的跟着爱国,打整桠口和山谷底的那几处冷水田,大?家都拿出当?年大?炼钢铁时,腿腿肿得黄桶样儿?,照样爬到山上砍树炼钢的干劲来,明年交公?粮让那面黑猪旗滚蛋!我先把丑话讲在前头,哪个人要?是不醒眼,给老子掉链子,明年三四月的救济粮,就莫要?领了!”
杨福全话音刚落,他巴心巴肠的小跟班周爱国同志,立马再次举起拳头,高呼口号表决心:“队长你?放心,我们民兵队一定充分发挥‘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忍耐,特别?能奉献’的革命大?无畏精神,排除万难、不折不扣地完成这一艰巨任务!”
苏兆灵看着打了鸡血样满脸激情澎湃的周爱国,不由?在心里给了对方一声感叹:讲真,周爱国同志虽然爱喊口号了一点,但?在“革命奉献精神”上,妥妥的no.1啊!而且,自己的那份方案被采纳了,也是可喜可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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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福全同样非常满意周爱国的回应,朝他点了点头,跟着视线一转,准确地捕捉到了人群里的杨福民,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不动了,凉嗖嗖的。
杨福民不由?打了个寒战,身子像猫儿?般缩了一缩,弱弱地开了口:“队、队长,你?放心,这次,我一定好好收拾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彻底改造他的那个——”
他挠了挠头,努力回想了一番昨天斗争会上公?社那名陆干部的话,结结巴巴地鹦鹉学舌道:“改造,那个,那个,世界观,积极为党、为人民,工作?,党,党叫干啥,就干啥,队里叫干啥就干啥!”
杨福民昨天也是提心吊胆了老半天,就担心自家儿?子也被拉上批~斗台给人吐口水,幸好,到大?队以后找了亲戚才打听到,据说这次抓的人太多,公?社的那名陆干部就说,拿几个做典型,其他的都是站后头陪斗。
而他们家猴皮筋儿?,就是陪斗的那一个,但?绕是如此,一家人还是怕得要?死,而且昨晚他们也瞧见了,自家那不争气的狗东西也是吓坏了,开完斗争会回到家,两条腿还是筛糠般抖,连脸色都是白的……
杨福民在想小儿?子的操蛋事?情,苏兆灵也想到了昨晚惊弓之鸟一般的猴皮筋儿?。
昨天,是她?第一次参与那种?场面,就在大?队的戏台处,那真是声势浩大?,戏台下,树木上,都是乌泱泱的人头,主要?是大?队规定了,全体社员都要?参加,不想参加就要?有正当?请假理由?,不然不是扣工分,搞不好还要?被套上个思想觉悟不高的大?帽子。
彼时的苏兆灵,听着上面的人在一项项念出要?挨斗的人的罪状——思想不正派,拉拢社员聚众赌博,破产生产行?径恶劣,跟着振臂一呼,高声问“这样的坏分子该斗不该斗该不该批”时,下面人群那轰隆隆“该斗该批”的回应,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也幸好,昨天斗的都是一群货真价实?聚众赌博的坏分子,倒是没有让她?有太大?抵触,猴皮筋儿?后来的那副吓破了的怂样儿?,她?自然也看到了,或者更确切的说,全队的人都看到了,就是不知道,经过这一遭以后,这个向来“狗改不了吃屎”的二?流子,会不会消停几天……
苏兆灵正东想西想着呢,就听到了上面杨福全似乎在念她?的名字,她?惊讶的“啊”了一声,就听杨福全继续道:
“下面说另外一件事?,是好事?!公?社陆干部说了,阶级敌人就是那屋檐下的烂洋葱,根焦叶烂心不死,所以,我们还要?时刻紧绷阶级斗争这根弦,时时不忘革命大?批判,在灵魂深处闹革命,洗刷头脑里的私心杂念!”
“这方面,小灵子就表现得很不错,是他下来指导工作?以后,我们玉洪大?队开展的‘比、学、赶、帮’运动中,第一个上县广播的人,所以,由?大?队给小灵子发一个‘比、学、赶、帮’运动积极分子的本子,以及一斤奖励粮,以资鼓励!”
苏兆灵:哈!竟然还有这种?事?!!!
众人:……就心情很复杂。
回去的路上,兆康主动抢过那一斤奖励粮(一斤细大?米),洋洋得意地在村人羡慕嫉妒的眼神中,不时手舞足蹈颠颠儿?的笑歪了牙,配上他嘴角的那道破口子,看得苏兆灵一阵辣眼睛……
而第二?天中午,傅敬疆也过来了,手里还拎着一条大?草鱼,笑容朗朗地跟苏兆灵逗趣:“喏!我带了一条鱼过来,不晓得能不能有幸吃上我们‘比、学、赶、帮’运动积极分子的奖励粮?”
眼睛瞪得溜圆的苏兆灵:“连你?都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傅敬疆:tui!哥都要回部队了,就不能多出来晃晃→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