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全对着苏兆灵的目光,很实诚地点了点头,道:“的确是这样。”
营阳县山高林密,当年解放后,一群盘踞在山里的土匪在××党留下的部分特务和反动武装的带领下,三天两头袭击刚刚成立的人民政权,甚至杀害地方党政干部、解放军战士和人民群众,当时本地还有这么一句民谣:“土匪过处,草木不生;人要遇匪,九死一生”,可见当时土匪的猖獗。
彼时,奉命剿匪的解放军对当地气候地形不熟,且缺医少药,剿匪进展艰难,苏老爷子的那批药材对部队而言可谓“及时雨”,“深明大义”这句话,也的确是那位剿匪队长当年对老爷子的赞誉。
这些,都是有鼻子有眼的事实,在村里也并不是秘密,杨福全他们都是从那个年头过来的,自然也是了解各中详情的,故而,他直接把脸转向猴皮筋儿,板着脸对他就是一顿训斥。
“个嘴上栓毛驴的歪货,说话没个章法,人家当年是对剿匪有过大功劳的,再胡日鬼地发癫乱扬土,我先扒了你的皮!”
说实话,杨福全内心里对那些今天闹革命、明天搞武斗的事情,也逑烦得很。
要说十几年前,他也有过“喝令三山五岳开道”的憨劲儿,可三年“困难时期”,算是把他点“醒”了,让他深刻地认识到,种好地吃饱饭比什么都重要,上次到大队部开会,他听说有的大队为了闹革命,生产都不顾了,田里的杂草长得比稻子还高,红薯花生烂在地里也没人去收,心里头只有一个字:艹!
不过,他虽然骂了猴皮筋儿,算是初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该问的事情也是要问清楚的,正所谓“灯不挑不亮,木不钻不透”,如果是其他人家,买只猪仔倒是没啥子好追根问底的,但苏家不同,他们还欠着队里的债呢,既然有人发出问声了,那他这个做队长的,就有责任把这账兜到明处,给大家交个底。
杨福全原就不是个婆婆妈妈的黏糊性子,所以直接开门见山地就问起了钱的来路,不过问的却是苏兆安:“兆安,你来说,你们买猪仔的钱真是你挖药材赚的?什么药材值这老鼻子钱?”
杨福全之所以越过苏兆灵,是因为他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似乎这姑娘伤好以后,脑壳就有些疯扯扯的了,邪门得很,虽说似乎有了几分苏老爷子当年能说会道的风采,但也因此,让他潜意识觉得这姑娘的话不太可靠,故而干脆问起了肚里头没有什么弯弯拐的苏兆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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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有兆康的一番骂阵,后有苏兆灵的一场控诉,这么长时间的缓冲下来,苏兆安早恢复了冷静,所以这会儿被队长问话,倒是没有了刚才的心虚劲儿,而是点点头,按照他们一家人之前商量好的说辞,娓娓道来。
“那个钱,的确是我和阿康在猴头岭挖到的药材赚的,是一些海金沙和天麻……”
“嘿哟,阿安,你真个挖到这两样药材了,这运气硬是好咯!”
苏兆安话没说完,就被老杨叔满是羡慕的声音打断了,他把烟杆一瞧,望向杨福全。
“队长,像那些个拿根蔑条儿编筐筐篮篮的事,我这个门外汉不敢乱敲板板,但这药材方面,我还是能说道两句的,真要是这两味药材,倒是值这十几串钱,这两种药材能治的病多,但也稀罕不好找,要看运气来。”
老杨叔在村里也是颇有威信的人,他既然这般说了,下头的嗡嗡声立马小声了一些,毕竟这年头虽然赚钱的活路儿少,但只要是凭劳力挣来的,大家也就没啥屁好放的,虽然说这么大一注钱确实挺让人眼热的,但那是人家的本事,学不来也莫得法子。
但猴皮筋儿却并不甘心事情就这般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他好容易逮到了苏家的尾巴,哪里肯就此善罢甘休,故而,他依然还是那副横眉竖眼的样子,脸红脖子粗的反驳道:
“苏家还欠着队里的饥荒,就算这猪仔钱是他家挖药材赚的,那他们不先还集体的债,却先填自家的坑,就是挖集体的墙角,占公家的便宜,一样要打倒!”
“我家娃儿说得对,有钱了不还集体的债,这就是挖大家伙的墙角!”之前因为苏兆灵的缘故,被队长狠狠训斥了一通的周桂枝,这会儿乐得落井下石,在人群里为自家儿子助威道。
而随着她这一番搅和,人群里又有几个人“跟到勾子打和声”(跟着屁股凑热闹)地应和起来,一时间嘈杂声又大了起来……
看着苏兆安的脸色又开始红红白白的,苏兆灵只好再次“出征”,道:“队长,买猪仔是我的决定,我们家情况大家都知道,我和大哥都挣不了几个工分,阿康小蕊又还小,我是想着,养猪仔不但是响应领袖号召,也能给家里添几分劳动力,等猪仔出栏了,也好早点还上队里的饥荒……”
“小灵子这算盘打得对!老话说,‘蚂蚱再小也是肉’,领袖也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过日子,就是要这般往长远里精打细算。”
苏兆灵话音刚落,一把沙哑苍老的声音从晒场外传了过来,苏兆灵一看,正是苏家三叔公苏世朝,也是他们家族年纪最大的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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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世朝这些年眼睛不好,平日里都是在家编筐,极少出门,但就在苏兆灵醒过来的第二天,老爷子在早饭后,特意让小孙子搀扶着,过来看过她,所以苏兆灵自是认得人的。
而这会儿,老爷子同样是由六岁的小孙孙苏兆海扶着手,拄着拐棍过来,至于他忽然出现的原因,却是苏有岩特意吩咐小儿子回去喊人的,担心苏兆安兄弟姐妹几个真被扣上“封建残余孝子贤孙”的帽子,吃了大亏。
都说“老小老小”,这老人的变脸速度和小孩真是差不多,前一秒苏世朝还满脸欣慰的夸赞苏兆灵呢,下一秒,立马拄着拐棍,朝猴皮筋儿冲了过去,完全看不出平日里老态龙钟的疲态,对着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阵打……
完全没有防备的猴皮筋儿被打个正着,“嗷”的发出一声惨叫,哧溜一声,转身就要跑,老爷子大喘着气,还要上去撵,却被自家儿子苏有岩及时拉住了,老爷子只能一下一下地捣着拐棍,情绪激动地指着猴皮筋儿,又是一顿骂。
“我打你个屁、眼儿生疮的坏东西,满嘴流脓,我们苏家的清白,是你个狗东西能编排的!当年我世能哥为啥逃到城里,后来跟人学了阴阳,还不是被上朝村那个黑心肝的狗地主害的!个狗地主,我世能哥当年比阿康还小,裤、裆都没缭严,就给他家扛工,做牛做马,却每天饿得两眼冒金花,那年地主家的猪病死了,他让家里狗腿子挖坑埋咯,为了怕我们些穷鬼去偷吃,不但用锄头把猪砸烂了,还舀了一桶大粪浇在上面……”
苏世朝缓了口气,又继续道:“我世能哥饿啊,饿得眼睛都红了,趁着大半夜,刚偷偷把死猪抠起来,就被狗地主家的狗腿子发现了,把他打了个半死,一只眼睛都差点打瞎了,我世能哥这才逃到了城里,再后来,才遇到了同样半瞎的王阴阳,被收做了徒弟……你跟我说说,就我们这种跟地主有阶级仇的泥腿子穷苦人,是哪门子的四旧,是哪门子的封建残余!”
老爷子咕噜咕噜地喘着气,声音充满了控诉的激情,苏兆灵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情感的共鸣,她拳头一握,看着脑海里那“叮咚叮咚”不断闪耀的一行行字,随着老爷子的话尾,用着和他同样激情又悲伤的语气,又是一番诉冤+控诉,真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三叔公说的对,我阿爷是哪门子的四旧封建残余,明明是领袖说的‘过着贫穷困苦的奴隶式的生活’的可怜穷苦人!”
“都说黄连苦,苦不过穷人吃的苦,阿爷过世前,经常对我们几个说,旧社会把他由人变成了鬼,新社会又把他由鬼变成了人,我们穷人,在旧社会不如一棵草,在新社会,毛××却把我们当成了宝,全靠着救星毛××、共×党的好领导,以及人民公社,我们穷人的日子,才越过越兴旺,他一个老头子,才能养活了我们四张嘴!”
“哇!阿爷!”苏兆灵话音刚落,兆康就哇哇哇地抹起了眼泪,嚎啕大哭起来,跟着又是一声“哇”响起,却是小兆蕊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原本正沉浸在自己痛讲悲惨家史激情中的苏兆灵差点蹦了起来,啊这,怎么,就真哭起来了……
而默默看着一切的杨福全,却因为苏兆灵的这一番“唱念做打”,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这以后大队或是公社再开展革命大批判,让大家忆苦思甜痛陈家史,他就不用再抓耳挠腮地担心找不到人了,这一个,就是最好人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