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红小兵被傅敬疆拦下时,面色还有些不好看,再一看两人的装扮,脸色就缓和了下来,和那些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顽固派落后分子不同,广大贫下中农可是他们团结的对象呢!
个子较高的那个红小兵看着傅敬疆傅敬泰肩膀上颤悠悠的扁担,以及两人鼻尖尖上的汗珠,便自以为善解人意地道:“最高指示: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两位贫下中农同志,你们是不是需要我们帮忙?”
另一位见状,也赶紧道:“领袖说,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两位贫下中农同志,等我们剪掉那个落后分子的封建残余,再回来帮助你们!”
两个红小兵表示:贫下中农是要团结莫有错,但封建残余更要破除破除破除!
至于两人为何如此致力于剪掉苏兆灵的“封建残余”,这还要从头讲起。
营阳县属于偏远小县,“破四旧”开展较晚,今年初才将将开始,且前期工作不太乐观。
工作队让家家户户自查自清,上缴砸毁家里的老货旧物,奈何这“四旧”范围太大了,不说家里雕花的家具、门窗、字画、书籍、皇历、牌匾,就是老人晚上起夜的尿壶,甚至祖宗排位,都包括在内……结果可想而知,除了工作队,老百姓都消极得很,甚至好些人家都把东西藏了起来。
莫得办法,工作队只好到学校发动学生,还给学生许愿评“破四旧”积极分子,这下可算是找对门路了,一群吆五喝六的红小兵顿时成了“破四旧”的主力军,天天争先恐后地出门打游击,就怕表现落后了评不上积极分子,这几个红小兵就是如此。
傅敬疆知道当前形势如此,也并不打算和他们打感情牌,不过是想帮着苏兆灵多争取点逃跑时间罢了,所以,他端着一张脸,冠冕堂皇地道:“领袖说,‘要勤俭建国,反对铺张浪费’,这些化肥是我们队刚刚买的,是换取支援世界革命粮堆的重要物资,一点都不能浪费!你们稍等等,让我们把这些掉落的化肥拾回来”
“对!这些化肥可不能浪费!你们两个不要动,嘿你的脚,抬回去抬回去,你摇摇晃晃的,要是来阵风,把这些化肥吹散了咋个办……”
原本还有些懵逼的傅敬泰也很快反应过来,跟傅敬疆一唱一和的,而且唱得比傅敬疆还要投入,心里想着的却是——那个姑娘,应该已经藏好了吧?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农机厂路边的玉米地虽然也收了一部分,但藏上一个苏兆灵,那是错错有余的,就像是一块麦田里撒进了一颗豆子,溅到哪里落到哪里,鬼才找得出来哟!
最终,两个红小兵寻人无果,只能垂头丧气地怏怏而去,按照本地话来说,那就像是战场上吃了败仗的垮杆兵。
傅敬疆看着两人心不甘情不愿地渐行渐远了,吩咐傅敬泰等在原地后,很快走到玉米地边,盯着某处看了一会儿,又咳了一声,方才忍着笑意道:“他们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耷拉着嘴角满头大汗腿酸腿软像阴沟里的老鼠般心有余悸地躲在玉米地里的苏兆灵:……我觉得他在憋着笑,但我没有证据……
然后,待苏州灵刚异常狼狈地从玉米地里钻出来,一顶军帽递到了她跟前:“先带着,把你那两根辫子遮起来。”
苏兆灵有些不好意思:“我其实有草帽呢,就是,放背篓里了。”
傅敬疆不置可否地收回拿着军帽的那只胳膊,声音低沉沉的,听不出太多的情绪:“你弟弟妹妹呢,是不是还在供销社?我去帮你把他们带过来,你就在这等着。”
苏兆灵点点头,这次没有再继续逞能:“那谢谢你了啊,他俩在国营饭店呢……”
*
苏家三姐弟/妹是和傅敬疆他们一路回去的,傅敬疆还二话不说地把他们那只哼哼叫的小猪仔儿给直接串到了扁担上,就要挑着一起走。
苏兆灵有些过意不去:“不用不用,你还挑着担子呢!”
“一只小猪仔儿,二十斤不到,算个什么。”傅敬疆轻描淡写地道。
傅敬泰撇了一眼头戴草帽、脸蛋嫩如鲜桃、身板却是瘦筋筋一副的苏兆灵,也跟着加入了劝说的行列。
“我敬疆哥的脚底板扎实着呢,刚刚我们去农机厂给他战友修机子,人家都跟我说了,他们野外拉练时,昼夜行军要50-60公里,通信连不但要背电台,还要带手摇发电机这些重家伙,光一个电台就差不多有50斤咯,还要每个钟头跑5公里路,所以你这点东西,对我敬疆哥来说,就是毛毛雨,嘿嘿!”
傅敬泰说完,脸上一副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这年头,当兵提干是很多小伙子的梦想,军装也是年轻人最向往的流行色,按照老支书的话来说,傅家堂屋里那块熠熠生辉的“光荣军属”牌匾,不但照亮了傅家,也照亮了整个三合生产队,那是全体社员的光荣!
因此,对于喊傅敬疆堂哥喊傅存海二叔的傅敬泰来说,那更是光荣中的光荣,每次去傅家,他的目光总会朝着那块光荣牌匾投去深情的一瞥,全身上下顿时充满了无比的自豪感和骄傲感,就比如,这会儿说起自家堂哥的事迹来,那也是一脸的容光焕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说的是自己。
傅敬泰话头那个多哟,语气那个高亢哟,脸色那个亮堂哟,惹得傅敬疆不由凉凉的瞥了他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
“那,谢谢了啊!”
苏兆灵真心实意地感谢道,天知道,她其实对于在这种烈日当空照、汗珠落下去能“嗞”的腾起一股小白烟的鬼天气下,拎着一头将近20斤的小猪仔,吭哧吭哧地走两个小时的山路,也是挺头晕脑胀的呢,甚至暗暗后悔,让你大热天没脑子的赶什么集哟,你还当自己活在幸福的后世呢!
果然,人民子弟兵棒棒哒!
如果说苏兆灵心里对傅敬疆除了感激,还有几分客气,那么小兆康就完全不把傅敬疆当外人了,笑嘻嘻地给他吹彩虹屁的同时,又唾沫横飞地把自家哥哥姐姐的底给兜了一遍。
“解放军阿叔,你硬是厉害咯,我大哥和二姐都挑不得重担,小更哥跟我说,队长说了,我大哥和二姐都是没力气的山雀儿,尤其是我大哥,只长个儿不长力气,这辈子估摸着就是个只能顺着垄沟找豆包的(指没本事的人),唉!”
小家伙说完,还人小鬼大地叹了口气。
他今年才八岁,等到13岁上工挣工分还有好几年呢,小更哥说了,这还算是好的了,以前大队是16岁才能上工挣工分,也就是现在大学不考了,读书没有啥子用了,这才换成13岁就能让他们岁娃儿上工挣工分。
小家伙的叹气太具有实质性,苏兆灵觉得手板心又痒痒了,声音几乎是从牙齿里磨出来的:“苏兆康!”
你是嫌每天背三句语录太少了是吧?
兆康多机灵的孩子,立马从二姐的眼光里品出了危险的信号,小身板一个激灵,立马调转了话头,来了一场华丽丽的将功补过。
“不过二姐,其实我觉得,你一点都不像没力气的小山雀儿,而是像跑得哧溜快的兔子,我刚刚就跟小蕊说了,让她把心放肚里头,那两个跑过来时,我就看出来了,那两个咳喽气喘的,就像队里那只跑不动道的老黄狗一样,肯定撵不上你,果然,他们两个耷头耷脸地折回来咯,嘿嘿嘿!”
小家伙边手舞足蹈地叭叭叭,边鬼眉鬼眼地笑得一脸稀烂,就是傅敬疆都忍不住被他逗乐了,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傅敬泰更是和他一样,哈哈哈地欢声大笑起来。
苏兆灵嘴角又开始抽抽了,暗戳戳在心里吐槽道,真是难为你这强烈的求生欲了呢,但是你二姐我一点也没有感受到彩虹屁的香喷喷呢,你二姐当时,也咳喽气喘得差点累成狗呢……
不过,这般灭自己威风的话她才不会说呢,而是对着这个小二货呵呵一笑,揶揄道:“呵,你眼睛倒是尖得很。”
依然没有听出自家二姐怪味话的小兆康得意洋洋的:“那是,小更哥也夸我呢,说我这眼睛就像山鹰一样,尖着咧,不像他阿爷,老眼昏花了,脚板板下的东西,也能把个羊粪豆儿看成驴粪蛋,哈哈哈!而且二姐,我还看到就在你前头,有条吐着舌头猪儿虫般小拧拧的花蛇,你就快要踩到它了……”
苏兆灵刚要伸出去的脚,硬生生定格在了半空,只觉得身体里一阵恶寒四起……
营阳多山,出场集以后就是山野坡路,日头又大,整个人在烈日下炙烤着,身上流的汗一茬接着一茬的,就像一条条冰凉的小蛇,贴着身体在身上乱蹿游走,一种巨大的惊吓感从头皮汩汩冒出,汗毛直立的苏兆灵嘴巴一张,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惧的惨叫——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