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印刷厂,负责接收她的是个上岁数的中年男人,别人都叫他方工。只见他方脸阔耳,身板挺得直直的,左脸上一道五厘米左右的白印子。说起话来声音很是浑厚。乐宛虚心跟在他身后听他介绍。
印刷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原来的钢厂改制,把旧址拆分,印刷厂分到了四栋厂房。后来又往外扩了点,又建了一栋,中间加了一道院墙,把宿舍跟厂房隔开。
所以真正工作的地点也就三栋房子,剩下两栋都是宿舍和食堂。
这三栋里,靠东边的那一栋,一楼和三楼都是仓库,就二楼是办公室。中间那栋两层高,都是操作间,西边那栋是存放处,门口留了老大的地,方便运输车辆来往。
去年冬天,先是因为天气干燥,一个工人在车间吸烟,烟头不知道撂哪儿了引起了一场大火,把中间的厂房烧的干干净净。
要是烧了仓库或者存放处倒还好说,车间里头放的都是铅字铜模,这一下就把铜模烧了大半,设备也烧了个精光。
所以印刷厂也只能歇业,重新盖房子买设备定铅字。这一番折腾下来,足有三四个月没开工。
吸烟的工人也被押走,说起来也是乐建山倒霉,那天他在车间二楼捡字睡着了。别人都跑出去了也不知道他在,等发现的时候二楼车间已经烟雾滚滚,好容易把人救出来,送到医院医生救了两天就说不行了。一氧化碳中毒,再加上天气冷,一路送去并发了肺炎,人就这么没了。
说起来乐建山,方工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看了看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长的好看又白净,整个厂区都找不出来这么拔尖的长相。也就是搁印刷厂还好,要是到别的厂子里,碰上那些油嘴滑舌的青年,说不准就要被占便宜。梧市印刷厂这几年效益差,工作又辛苦,没什么油水。在这儿工作的都是老人,捡字这种要技术的更是岁数都大。一个个脾气都又犟又坏,那是跟厂长都能拍桌子的。
他介绍完就让乐宛先去干跑腿的活,交代她机灵点,多往捡字车间跑跑。本身乐建山的岗位是捡字工,他脑子灵光捡的快,一个月能拿40块的中级工工资。现在换了乐宛肯定是不行,捡字是门技术活,再灵光的捡字学徒都得磨上一两年,好的捡字师傅甚至都是干了十年往上,闭着眼都能摸到字架上哪个地方是哪个字。
这时候还用的是铅印,造成印刷业全面改革的激光照排技术还没有开始研发,距离全国大范围革新设备摆脱铅印还得过上十几二十年。
乐宛顺势到几个车间都看了看,印刷厂的厂房车间就是三个,捡字、印刷、装订,捡字在二楼,旁边就是放铅字铜模的房间,捡字工大部分都在那里头。一楼是印刷车间和装订车间。这两个车间都是细活,不可能让她一个新人上手。
这年头的印刷工作也很麻烦,把需要印的稿件交到印刷厂之后,需要先排期让捡字工一个字一个字的捡字排版,有些没有的字还得现定,梧市的印刷厂不做铸字的活,得跟外地的大印刷厂定。等到捡字工捡完字排好版,得先印出来一个样张。
样张印出来之后还得让人家审核校对,校对完没有错误还好,有错误就麻烦,捡字工得把错的样版改掉,动一个字就得全部的铅字跟着动。这样审核完才能让印刷车间开印,最后再装订。
乐宛听出来方工的意思是让她学学捡字,比起印刷车间和装订车间,捡字的活只要熟练了可是个香饽饽,那都不叫铁饭碗,得叫银饭碗!最好的捡字工人拿的工资也多,也受厂里看重。梧市的印刷厂不大,不比省城那种大印刷厂,但当个捡字工人,又体面又保险,还能有比这更好的事儿?
乐宛暗叹,现在这些人还不知道,再过个十几年,一场技术带来的产业革新将席卷整个华国。铅字印刷将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就彻底成为历史,新的技术不需要铅字制版,不需要捡字,它更方便更快捷,捡字工也将全部失业。某种意义上来说,印刷业的革新是出版行业的一大进步。正是因为印刷不再繁琐,所以更多的作品得以付印,印刷成本的下降,也让书本变得更低廉。
头一天的工作平平无奇,印刷厂重建之后刚开张,还有几个工人没返岗,也没什么工作要做。梧市印刷厂的主要业务是对接工厂,教科书他们沾不上,粮票什么的也别想,都是省城的大印刷厂印的。他们就是印些学校要的通知和标语,工厂里面的种类就多,什么通知来往的单据,还有出货单之类的。
另外还有一个出版社的业务,说起这个出版社,早些年也算有点名气,出过几版名家译本。等到六几年时候闹的厉害,出版社里人少了一半,但是又是公家的,不能不办。这几年也会偶尔来出些什么连环画本子,大部分都是些歌颂英雄人物和打地主的。其他就是些零碎东西,信封啦,挂历啦,印的也不多。
哦对,还有一个报纸,叫《梧市早报》。这个报纸创刊就早,建国前就有了,三年前因为报社社长下了牛棚,剩下的人就瞎胡搞,报纸上登的东西梧市人不爱看,慢慢的就从一天出一次变成了一个星期出一次。
乐宛整理了下这座厂子的现状,觉得很不乐观,业务来源不稳定,周边厂子倒是订单多,但大多都很零碎。自己不能做铜模,导致业务扩展受限。厂里面出东西也慢,捡字的都是熟练工,不费什么时间,但铜模少了几个字就麻烦,还得现打电话让省城的印刷厂预留,跟着过来的班车送来才能做完一版。
按理说一个市级的印刷厂不该是这样,找人问了才清楚,梧市印刷厂是离省城最近的一个城市,到省城只需要两个小时火车。省城的印刷厂量大,价格也更加低廉。同时,梧市另一边的县城也有一个印刷厂,主要接一些小活。
乐宛懂了,也就说省城印刷厂承接了大部分走量的需求,县城印刷厂承接附近的小厂需求。梧市印刷厂就这样被夹在中间,大的粮票教材靠不上,小的又没有竞争力。可替代性高,去年被火烧了之后也没对周边厂子造成太大影响,人家直接就转去省城和县城的印刷厂了。
她在厂子里转悠了一天,心里已经有数。寻思着从哪里入手才最快,让她去做捡字工她肯定是不去的,她优势也不在重复性劳动上。但这几年想要放开手搞出版更是别想,说不好就得被革委会抓住小辫子。
但她丝毫没有换工作的想法,规则之内她总能想到办法,而且她带着几个弟妹,有妈还不如没妈,有亲还不如没亲。没有任何依仗,也不能全然把安危都寄托给别人。
抓住这个机会,把印刷厂做起来,把相连的报纸和出版社盘活,后面她也算多了一重护身符不是?
等到下班,她随着人流出了厂区,只看见不远处几个伸长脖子的小呆瓜。乐祖带着几个小的来接她下班,小七远远看见她就扑上来,跟个小炮弹一样把她冲的差点没站稳,然后大大的给了她一个亲亲。
她乐呵呵地抱住小七,旁边的工友就满脸羡慕:“这孩子长的真好看。”
这个工友叫许小慧,装订车间的工人。只见她穿着一身格子纹的连衣裙,头发扎成两个辫子,脸圆圆的,脸颊上几星雀斑,很年轻的样子。也许是因为印刷厂上岁数的人多,难得碰到一个同年龄段的姑娘,她上来就对乐宛很亲热,中午还一起去的食堂。
乐宛笑呵呵的让小七叫姐姐,许小慧看着面前白嫩嫩的小团子,忍不住上手掐了一把。真嫩!养的真好!
旁边几个青年看着是在走路,实际上正悄悄看着这边呢!工区好几个厂子,不住家属院的少,来来往往都能认个脸熟,心里正痒痒,长的这么好看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厂子的,正准备回家路上强行“顺路”一波。现在看到乐宛笑眯眯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娃娃,当下就有几个青年心塞,这么年轻就生了娃这个女青年看上去就十五六啊!
乐宛抱着小七跟许小慧道别,迎上来的乐祖就把她身上的包拿过去,小七也乖巧的下地不叫抱。二哥说了,姐今天工作一天肯定累了,不能叫姐老抱着自己。
小五这个倒霉孩子,最近吃的好了就活泼许多,一路上那嘴就不带停的。
“姐你今天中午吃啥了?”
“厂子里面好玩不?”
“爸之前是捡字的,姐你也捡字了吗?”
乐宛被他问的都来不及回答,小五也不是要一个答案,没问几句就开始注意力涣散。
“哇哇哇,姐你看,那个人身上别的是钢笔吧!”
“我们中午吃了大馒头,哥做饭不行,白菜都炒糊了!”
“那个大婶穿的是啥呀,那么好看的裙子都被她穿丑了。”
乐宛:……求你闭嘴。
她对着怒目而视的“大婶”干笑两声,这倒霉孩子,人家就是胖了点就喊大婶。这下再不敢耽搁了,赶紧回家,再待一会儿就不知道小五那张嘴还能闯什么祸。
回家路上正好路过革委会,这地方有些僻静,平时工人们都是绕着这地方走。今天却不一样,革委会外吵吵嚷嚷的。
“一个下牛棚的还指望进城看病?想的那么美呢?”
“这种坏分子本来就应该枪、毙!是国家好心让他们在乡下反思错误!再说,都活了六七十了还治什么治!早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