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5日,柏林小雪。
由柏林大学承办的1871年度欧洲数学研讨会圆满落幕,今夜有一场宴会,但不是所有与会者?都会参加。比如腿上打着石膏的明顿先生,是要按时回家接受医师的复诊。
玛丽和几位新?认识的研究者?一一作?别,拄着手杖准备到校门?口坐马车。
雪静静落下?,这个傍晚注定不会平静。凶手及其同伙极有可?能?窥间伺隙,已经埋伏在她所坐马车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明顿先生,请留步。”
一位头发松乱的眼镜男快步来到礼堂门?口。他的表情有些僵硬,双手贴着裤缝站立,显而易见地有点?不自在。
玛丽对这位有点?印象,杰夫是三十七岁的物理老师,目前在德国南部的大学教书。
别问物理老师怎么来参加数学研讨会,这又不相互矛盾。如果没记错,杰夫先生不善言辞,研讨会上都没有说过几句话。
玛丽给出了最标准的和善微笑,“杰夫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杰夫点?了点?头,又是左右转头看了看,发现没有什么人关?注他才放松了些。
“抱歉,我不喜欢人多的场合。有一件事?,我想了挺久觉得?应该告之您。那位乌鸦杀手,我可?能?认识他。”
玛丽瞬间记起,杰夫十五年前从柏林大学毕业。“您曾经是城市探险社的成员之一?”
“不,我的舍友是其中一员。”
杰夫三言两语就交代清楚了。十六年前,他和奥奇在大学边上合租,奥奇是探险社成员,有一个小十岁的表弟卢西恩。
“那次,卢西恩跟着他的表哥奥奇一起去了芝士街废弃教堂探险。当时,卢西恩只有十二岁,他就表现出在电磁学和钢琴演奏上的极高?天赋。我听奥奇说,卢西恩的梦想是做全欧洲最好的钢琴演奏家。”
毕业后,杰夫和奥奇没有多少联系,因为奥奇回了他的祖国丹麦。
1864年,也?就是七年前。
当时的普鲁士王国与丹麦发生了战争,普丹战争中,奥奇只受了点?轻伤,却在不久后不治身亡。
“奥奇只是被军刀刺伤了手指,但得?了破伤风,他最后肌肉痉挛抽搐而死。”
杰夫叹了一口气,这是谁也?没想到的结果。“如我们都知道的那样,普丹战争时期,俾斯麦先生已经被冠以?铁血宰相之称。要说这场战争和他无关?,那是不可?能?的事?。”
卢西恩的母亲是丹麦人,父亲是法国人,而他和表哥奥奇的关?系一直不错。两次与普鲁士的战争,先是失去了表哥,后来就是他自己上了战场。
“我也?仅仅是听说,去年卢西恩参军作?战。像是一种家族诅咒,他的手指在战场上被切断了,再也?不可?能?成为演奏家。”
杰夫也?不太确定,他没有再见过记忆力里的那个男孩,所有的消息都是从校友处道听途说。
“您知道的,凡事?应该讲证据,但我没有过硬的证据。就是看了新?闻报道,提到那个教堂以?及乌鸦凶手的有关?侧写,我怀疑您找的凶手可?能?是卢西恩。他有足够的动机恨普鲁士王国,也?就是如今的德意志帝国,并且想要羞辱俾斯麦首相。”
正因没有证据,杰夫这几天都犹犹豫豫。他本来就有点?社交障碍,即将返程之前还是下?定决心把?知道的说出来。“也?许是我搞错了。很抱歉,没有证据却说了这些,您就当做一个参考吧。”
“杰夫先生,您不必抱歉,非常感谢您提供的线索。”
玛丽不会轻信一面之词,也?没有责备杰夫为什么不早点?说。一位陌生人愿意提供线索是情分,而不是应尽的本分。
当下?却有另一个问题想请教,玛丽总算是遇上了与当年「城市探险社」的有关?人士了。
城市探险社去了废弃教堂,那个地下?室原本有着圣甲虫的图案,疑似是更早之前那个圣甲虫社未解散时的据点?。
在探险社刊上没有记录更多的圣甲虫内容,不知询问探险成员本人会否有更多消息。
玛丽也?就问了,“我想请教一件事?。除了已故的奥奇先生,您还认识其他当年探险社的成员吗?”
杰夫并不喜欢和人交朋友,与奥奇相熟,还是因为两人是舍友。
“我和他们都不熟,在宿舍里见过一两个社团成员。我记得?有个人,本·巴登,他家乡是在德国黑森林西北边缘的巴登巴登镇。
没错,就是因为本·巴登的名字和小镇相近,我才记得?他。但我不知道本现在在什么地方。”
家乡在黑森林边上的巴登巴登镇吗?
玛丽原来就有计划在圣诞节去一次。据调查,杀死原身的走马灯数凶手,他的一位老师退休后就在那里隐居。两个月前,她寄出过信件,但迟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下?正好走一趟了。
至于想找的相关?人士都在巴登巴登镇,那也?不代表小镇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巴登巴登镇从18世纪开?始就是休闲旅游胜地,以?温泉而出名,环境非常好。那从吸引了不少大人物前去度假就可?见一斑,像是维多利亚女王、威廉一世、俾斯麦首相等等都去过。
不止于此,小镇还有欧洲最古老的赌场「休闲宫」,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有钱人去尽情享受一番。
玛丽再次感谢了杰夫,道别后继续逼真演戏,是一步一拐地走向校门?。
不论新?得?到的消息是否准确,诱捕计划仍要继续,今天更是关?键的时间节点?。
上了马车,玛丽简单地说起嫌犯卢西恩,现在一时半刻来不及查明他的具体情况,也?不知此人的具体长相。“如果大鱼今天没有出现,这个消息也?就是提供了一个侦查方向。”
迈克罗夫特点?头,“不过,今夜大鱼大概率会上钩的。”
一如过去几天,马车平稳地驶向郁金香大街。
冬天,天黑得?快。17点?过后已经完全天黑,街灯疏疏落落地亮了起来。
今天又下?了雪,街上几乎不存在闲逛的人。上班族匆匆回家,有的小巷已然是空无一人的安静。
这样的安静夜晚,呼救声格外的明显。
不多时,虚弱的女声从清冷小巷口传来,“灰帽子的好心车夫,能?不能?帮一帮我?”
这段路目前只有一辆马车,而没有其他行?人。
调查特派员史?蒂夫假扮成车夫,他戴着一顶灰色帽子,这会被叫的只能?是他。
寻声看去,昏黄路灯照在小巷口,雪地上坐着一个年轻女人。
女人一只手按着小腿,另一只手捂住了肚子。只见她的肚子隆起,乍一看就是怀孕了。女人的表情是显然意见的痛苦,像是忍着某种疼痛。
这是乌鸦凶手的同伙出现了吗?
史?蒂夫低声对车厢说到,“前面二十米处,巷口有个年轻孕妇。”
玛丽凑到车窗边瞧了瞧,然后与迈克罗夫特交换了眼神。
在小拉尔夫的被杀现场,乌鸦凶手与一名女性共同生活在木屋里。两者?同床共枕应是情人关?系,但那位女性怀孕了吗?
“我记得?山林木屋的厨房有不少与《迪斯塔夫福音书》相违背的食材,像是豆类、鱼头、奶酪等等。”
玛丽说的是一本法国流行?的迷信宝典,其中记录了孕妇的禁忌事?项。
比如提到孕妇吃豆制品会胃胀气对胎儿不利,吃了鱼头就会生出尖嘴婴儿,而吃奶酪的后果非常可?怕——如果生儿子,他的生zhi器官就会非常小。①
玛丽对于这本书的科学性不敢苟同,有些内容有一定参考价值,有些则是彻底的无稽之谈。
当下?,她怎么看待这本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多人都信。假设凶手同伙怀孕了,还会在厨房里备齐那些忌口食材?还是说那些东西都只给凶手一个人吃。
“如果巷口的女人是我们要找的凶手同伙,百分之九十是假孕。伪装怀孕的女性更容易让人掉以?轻心。”
迈克罗夫特非常理性,没有因为遇上疑似孕妇而有多余的同情心。
“照原计划进行?。史?蒂夫,你去看看。如果她提出要我们送她回家,就把?她请上车。你请当心些。”
“明白。”
史?蒂夫提高?警惕,谨防小巷里藏着有谁搞偷袭。一步步靠近,却没有见到其他人,他看向发出求助的女人,观其穿着打扮就是普通办公室职员的妻子。
“车夫先生,您能?帮我一把?吗?我不小心腿抽筋滑到崴了脚,能?不能?送我一程?”
女人苦笑着哀求,“我家不远,只要二十分钟的车程。求求您了,我的丈夫一定会好好感谢您的。”
史?蒂夫听着女人说着巴伐利亚口音,这倒是与惯偷指认的让他制造死公鸡混乱的神秘幕后人口音相同。“这位太太,我很想帮助您,但我得?问问雇主。请稍等片刻。”
史?蒂夫将孕妇的口音问题汇报给了车上的两位。然后就迅速将马车赶到巷口,是将孕妇扶上了马车。
“谢谢,谢谢,谢谢。”
女人不断地道谢,先是对车夫,落座后又是对车内两人忙不迭地致谢。“我是费恩的妻子,艾米乐。非常感谢两位伸出援手。”
“不用客气。”
玛丽极快地上下?扫视了一眼艾米乐。
车厢里的煤油灯不算明亮,但能?看清艾米乐的长相与气质都属于大众范畴,并且她的脸上有着不符合二十多岁的操劳神态。
“费恩太太,这种下?雪天气你怀孕了还一个人出门??“
玛丽似关?切地问,“虽然路程不远,但你也?要小心些啊。”
艾米乐脸色有点?窘迫,“我也?没想到出门?买一些调料,居然会脚抽筋。”
玛丽说到,“那就不该直接回家,去医馆看一看吧。既然送您一程,也?不怕耽搁这点?时间。”
“不必了。”
艾米乐迅速摆手拒绝,“我的丈夫就是医馆的学徒。这个点?,他应该下?班回家了,我回去让他看看就好。”
“什么?你的丈夫是医馆学徒?。既然如此,他怎么还让你一个孕妇单独下?雪天步行?去买调料?居然没有请一个帮佣吗?”
迈克罗夫特问得?理直气壮,将何不食肉糜的姿态演得?出神入化。仿佛谁都该请得?起帮佣,而不必考虑金钱问题。能?这样说话,是将不自觉的傲慢刻了在骨子里。
艾米乐的手指捏住了裙摆,更为窘迫地摇头,“我们刚刚来到柏林,还没有适应,以?后会好的。”
“是吗?”
迈克罗夫特的目光扫过艾米乐的右手。
艾米乐戴着一双老旧的浅色羊皮手套,其右手中指位置,羊皮手套上有一抹暗红血迹。
血迹已经干涸,看样子是从手套内侧渗出。也?就是说她的手指不久前受过伤,伤口裂开?后出了点?血。
迈克罗夫特再次直言不讳,“费恩太太,你的手指受伤了。是被菜刀切的?还是碎裂的碗盘划伤?这样的情况下?,你的丈夫还不请佣人?”
“小伤而已,我没有大碍。”
艾米乐缩了缩手,紧张地垂下?了眼眸,真没想到这个福尔摩斯居然仔细地注意到她手套上的米粒大小血迹。她也?没想让手套沾血,就是刚刚假装摔倒用手撑了一把?地面,不料昨天打扫碎瓷片被划伤的手指伤口处裂开?了。
玛丽看似为艾米乐解围,“你们新?搬到柏林,免不了房租等各类开?销,请帮佣之类事?只好等一等。不过,费恩太太,你怀有身孕也?要保重。只能?让费恩先生辛苦点?,在家务事?上帮您分担一些吧。”
艾米乐想而不想脱口而出,“这怎么行?,我怎么能?让费恩在工作?之余再做别的事??洗碗、烧菜、买东西,这些都是小事?,我一个人就可?以?。不都说了,一位合格的妻子该是家庭天使。做妻子的,怎么能?让丈夫为家务琐事?操劳?”
“谁说的?”
玛丽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哪怕这是如今欧洲社会众人皆知的潜规则。
艾米乐张了张口,一时间还真报不出一个具体人名。她只能?反问,“这不是常识吗?大家基本都是这样做的。”
“话是如此,可?你的丈夫爱你不是吗?又不是让他去杀人放火,只是做些家务,让你一个孕妇不必受伤,那不难吧?”
玛丽一边说着一边观察艾米乐的神色。在艾米乐听闻杀人放火时,其鼻头有极为轻微的颤抖,那是紧张的微表情。
艾米乐心底不安,这个明顿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玛丽对上艾米乐的探究眼神,仍然泰然自若仿佛不觉,她还能?自然而然地继续话题。
“费恩太太,为了避免今天的意外出现,你也?别怕麻烦费恩先。因为爱,让他为你违背一些社会规则又何不可??福尔摩斯先生,您说是不是?”
三人寥寥几句对话,已经能?看出艾米乐对于所谓的丈夫是有真感情,且处在完全被支配的位置。
理智上,迈克罗夫特瞬间就明了,明顿先生所言是在刺探可?疑的艾米乐,也?是在挑拨艾米乐与所谓丈夫之间的关?系,那就是离间可?疑犯罪团伙的关?系。
但,理智之外呢?
迈克罗夫特忽然脑中闪过英国法律与各式案例,不是所有的爱都是合法的。一旦违背有些规则,比如同性相恋就会被关?进大牢。
见鬼了,他为什么会联想得?那么远?
果然,有些时候人的学识太过丰富,联想力太过充沛也?不见得?是好事?。
迈克罗夫特面不改色,对答如流,“明顿先生,您说对的。等一会,我就直接向费恩先生提出建议,想必他会配合接受对的建议。”
迈克罗夫特:不怕联想力太多丰富,反正他的演技与反应力更胜一筹就行?了。
“是了,应该直接向费恩先生建议。”
玛丽附和一句,而一会见到所谓的费恩,只要确定他是凶手,接下?去的事?就由不得?对方配合与否。
艾米乐把?脑袋垂得?更低了。虽然很顺利地把?目标人物引了回家,但丝毫不觉完成任务的愉悦。明明不该抱怨,但她不得?不承认心中有了一丝裂痕,抱怨所爱的那个男人不够体贴温柔。
车厢内,安静下?来。
车厢外,史?蒂夫迅速单手在纸条上写下?了艾米乐家的地址。经过一个路口,将纸团扔给了扮成卖报人的同事?。
乌鸦凶手诱捕行?动,准备收网。
作者有话要说:①参考文章《19世纪西方,怀孕是件很可怕的事儿》,其中提到法国的《TheDistaffGospels》一书有关孕妇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