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Chapter11

九月八日,周六,伦敦晴转多云。

金融城一切既往的熙熙攘攘而纸醉金迷。但某些消息灵通人士或多或少听到了风声,两周前差点发生一起震惊欧洲的地下金库大劫案。

差一点发生,意味着将犯罪已经被扼杀在摇篮中。

阿贝尔行长及时布局安排了逮捕队,将想要从地下水管道潜入的五个打劫犯一网打尽。

此后,法国AB银行伦敦分行又开除了两名员工,并且要为金库安保情报的外泄追究其法律责任。

外面流传的消息不多。

大致传言,打劫团伙由五位英国退伍士兵组成,他们与银行金库的建造者联合搞了一出挖盗洞抢劫。

值得一提,挖盗洞他们是专业的。退伍后,因为不想只拿朝九晚五上班的死工资,有两年埃及金字塔盗墓经验。

只是文物古董一行也不好搞。需要鉴定能力,更需要与中间商讨价还价,不如直接弄金块。这就有了打劫地下金库保险箱的想法。铤而走险做一票大的,一次搞定,余生吃穿不愁。

据闻打劫者挖洞两个月以来一直风平浪静,从未引起谁的怀疑与试探。最后关头眼看就要成功盗金,却猝不及防地被瓮中捉鳖,彻底栽了!

究竟是谁看穿了地下黑暗世界地秘密,又是谁最初发现了金库危险的端倪?

答案不为人知。

只流传出一个人物名缩写——「M」。

下午,16:05。

法国AB银行,行长办公室。

阿贝尔大致讲述了案件后续,对于银行内鬼的部分只简单提及了姓名与职务,因为牵扯过多人事秘密没有说得太详细。

反倒是像出演舞台剧那般,绘声绘色地描述抓捕之时的场景,那叫一个硝烟味十足而惊心动魄。

最后,他总结:“我距离抓捕现场只有十米远,把战况听得清清楚楚。多亏明顿先生的提醒,让我提前布置了足够的火力,否则我方说不好就要光荣负伤了。终于尘埃落定,今晚不如去新开的普罗旺斯餐厅庆祝一番?”

“您真是敬业勇敢的典范,竟然不顾自身安危去前方指挥战斗。”

玛丽刚刚收下了一张一万英镑的支票,是单独给她的谢礼。对于一起出力的华生以及前来报信的达西,阿贝尔表示会有另外的感谢。

当下,玛丽不介意多夸奖阿贝尔行长几句。

“那种场面听起来就无比危险,贵行能有您这般英勇的行长坐镇,想来一定会乘风破浪,财源广进。”

不过,今夜的晚餐邀请就不必了。

玛丽以早有要事预约为由婉拒阿贝尔,不如将庆功宴挪后几天。凑齐了华生与达西,四人再一起品尝晚宴。

今天天黑之前,她确实有一桩正经事待办。

按照计划,等获得银行支付的报酬,就去「小甜甜彩虹屋」购买初秋款限定糖果新品。那可比和阿贝尔共进晚餐重要多了。

糖果屋在海德公园附近,新品上市的第二天应该还会排长队。

呼呼——

阵风一吹,天色倏然转暗。抬头观察云层,接下来一小时大概率将要迎来降雨,而且雨势不会小。

这就是伦敦。时晴时雨,其天气本质是变幻无常。

下雨也不可能阻止购买糖果的脚步。

玛丽却没有带伞,趁着雨滴尚未落下,顺路先去买伞。

伞,一把顶级伞,必然是长柄伞。

伞面、伞骨、伞柄、伞把的完美协作,让它抵挡住滂沱大雨与凌冽狂风。

在尼龙材料问世之前,伞面通常取材涂抹油蜡的厚层棉织物布料,可想而知它会很重。

或者使用几重编织的真丝,必然是细密织纱才能做到完美的防水效果。真丝令雨伞轻便了不少,更会焕发出丝质面料独到的低调光泽,唯一的缺点就是贵。

贵,不仅在伞面。伞骨以新型钢材取代了鲸鱼须,伞柄与手把由一根实木打造,木质高档而足以抗住不同程度的风雨侵袭。

工匠们再根据橡木、乌木、胡桃木等不同的木纹特性,雕琢出适宜手掌握控的伞柄造型,别致独特又不乏实用价值。①

面对琳琅满目的雨伞,当玛丽从静谧的「U记」雨伞店出来,她左手上多了四个长方形纸盒。

别惊讶。成年人不做选择,看中了好几把低调优雅、精致耐用的长柄伞,不必取舍必然是全都买了。

若问有无缺憾?有的,「U记」贵价手工伞店不卖折叠伞。

不论在伞店老板看来折叠伞是否脆弱且廉价,但无法否认它便于随包携带。

现在不是比较雨伞优劣的时候,以购买糖果为最终目标的今天,伞不是重点。

17:02,伦敦天空中阴云渐聚。

海德公园西侧,不少马车稍稍加快速度驶离,乘客多是提着精美包装的纸袋。凑近,似乎还能嗅到一股似有似无的甜香味飘散,是来自「小甜甜糖果屋」的新品。

此时,两辆马车相隔不远,一前一后停在路口。

玛丽看到一位老妇人在前方下车。

老妇人本来是高个子,但如今已经轻微驼背。头发灰白,衣着普通却是一丝不苟的整洁。

提着两只大布包,如果离得近些则能闻到布包里散发的淡淡油墨味,是装着新书或报纸的气味。

虽然老妇人走得有些慢,但步伐稳健,正一步一步走进糖果屋。

这真是一家老少皆宜的糖果屋。一条长队在等待结账,各个年龄层的客人都有。

随后,玛丽也进入了糖果店。她的注意力立即放到各式各样的糖果上,没有再关注其他顾客。正如此前对宣传广告的定位,来此是为买糖,而不是来邂逅艳遇。

购买过程有条不紊。每个品种挑选一些,价格不重要,顺眼的就收入篮中。取货,排队,等待付款。

排队过程中外面的风声愈发大了,天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昏暗。不多时,雨滴敲击屋檐的声音响起。

雨,终是落下,而且没有停止的趋势。买好糖果的客人加快脚步离开,为了早一步乘上马车。下雨天,再晚些可能就要去远处打车。

一条长队,总有人在队末。

玛丽正处在尾部,却一点都不着急。她早就做好了雨中散步的准备,也就是走上四五十分钟,只当锻炼身体。

二十分钟后,终于付了款。提着一大袋各种罐装糖果,撑起新伞,朝东南方走回家。

一进一出店门,前后只相差半小时,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天地。

街上的热闹被按下消除键。

天空乌云翻腾,沿街路灯尚来不及点亮就被雨幕笼罩了整座城,入目昏暗一片。

穿梭于街巷的人群都不见了,偶然快速驶过的马车溅起一地泥泞,车轮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愿。

‘咔嚓!’,‘刺啦——’

风雨中,有一把伞的伞骨突然折断,又听到伞面被刺破的声音响起。

雨伞被狂风大雨搞坏了,它原本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小事发生在大雨天。

玛丽走到十字路口,正要向左转弯过马路,就看到了右侧十米远的倒霉事件。

倒霉蛋是刚刚见到的老妇人,她手中撑着的雨伞突发了一些小毛病。半边伞骨断裂,而且伞面破了一个洞。

老妇人只能躲在沿街建筑的屋檐下。

长街空空,她一手提着大布袋与彩虹屋糖果纸袋,破了的伞与不停的雨将人困在城市的遗忘角落。

这一刻,老妇人微驼的侧影仿佛更添三分佝偻。

玛丽环视四周,附近几条街都没有伞店,众多商铺在在大雨来临时提前打烊。周边似乎看不到第三个人,想要拦一辆空马车更需要等待与运气。

按照上辈子有关她的反社会人格倾向诊断,现在自己应该视而不见地左转弯离开,但早说过了那玩意一定是误诊。

一分种后,老妇人所在的被遗忘角落多了一个人。

“这位太太,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玛丽没有左转,反而走入右侧的长街,略微加快脚步来到老妇人面前。终于看清这是一张满布皱纹的脸。

老妇人有着深灰色的双眸。

令人有点意外,这双眼睛没有流露丝毫遭遇倒霉后的恼意,此时反而格外沉稳且平静。

玛丽略过了这点小意外,将装着雨伞的纸盒靠放在墙边。

“请原谅我的打扰,但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不要让你手提袋里的美味糖果淋雨。盒中有伞,可以为糖果提供帮助,如果你愿意的话。”

如果不愿意呢?

玛丽根本没等回答,转身就要离开。

她不可能极具绅士风度地为人撑伞,再一路护送帮忙找马车。反正今天心情好又随手多买了几把伞,送出一把只是举手之劳。

至于收费,大可不必。

在目力所及之处,老妇人从头到脚的穿着简朴,她身上最贵的就是新买的糖果,很可能凑不出钱购买一把三位数英镑的雨伞。

屋檐下,老妇人一时微愣。

自己身上极少出现错愕情绪,但在刚刚过去的三分钟内居然前后发生了两次愣神。

谁能想到从出版社临时拿的伞质量之差,差到让人无从腹诽,从来没用过被风一吹就夭折的伞。

哪怕伞是有些旧了,但从其外表判断本不至于飞速死亡。偏偏今天的狂风与撑伞的角度刚刚好相撞,让两根伞骨壮烈牺牲。

从而引发小概率的大倒霉事件。比下雨天没带伞更倒霉的事情是,一个人提着心爱的新糖果,但伞坏了、店关门、没马车。

——这种时候最急需一把新伞,愿意用给弟弟的入学礼物作为交换。

眼看这条街仿佛被灰蒙蒙的雨幕隔绝了,四周一片忽然死寂。

此时,却猝不及防闯进一位陌生人。

大雨倾盆,屋檐伞下。

在空荡荡的长街,年迈老妪与年轻男人,素不相识的两个人相对而立。

陌生男人不由分说地留下礼盒,美名其曰不让糖果淋雨。

只见那个礼盒尚未被拆封,全新黑色硬纸的包装,仅有封口缎带上印了字母「U」。如果对奢侈品伞类没有概念,势必会大意地将此视作平价新伞。

“先生。”

老妇人扫了一眼礼盒,迅速回神叫住了正欲离开的赠伞人,其嗓音正如一般老年人般沙哑,“您……”

你怎么可以送了伞就跑?

三位数英镑的雨伞,怎么能像是随手送出一张报纸那般随心所欲?

老妇人并没有说那些,如果谈钱,好心人恐怕跑得跟快。如果坚决不要伞,又违背了真实需求。

“先生,您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我重复买了两套『大红帽』的《甜食品鉴》合集。雨太大了,我拿着沉重的书并不方便,能否请您带走其中一套?”

『大红帽』的《甜食品鉴》合集?

玛丽对这个作者与书名有点印象。在调查下水道糖纸时,向女仆索菲亚询问相关事宜,顺便聊了聊市面上的甜食话题。

其中提起备受主妇们与厨师们的生活类书籍Top榜,『大红帽』所写的甜食类书籍近一年榜上有名,是不少人的必备藏书。

简单说来,这是一位生活区的著名作家写的畅销书。

人们从字里行间中揣测,『大红帽』是上了年纪的中年主妇,她掌握了各种甜品烹饪术。其人可能有点胖乎乎的,但并不会过度肥,而显得慈眉善目又平易近人。

对此,玛丽一没有多少兴趣,但她还是回头了。

如果礼尚往来能让人心安,不妨接下一套书籍合集。“您客气了,我愿意为您分担一些重量。”

“谢谢您。”

老妇人将手中的一只大布袋递了出去,没有再多说什么。“多谢您不让糖果淋雨,祝您周末愉快。”

“您也是,周末愉快。”

玛丽接过布袋,也不是太沉。扫了一眼,所谓合集一共四本书。这次,她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谁都没有说再见。

疾风骤雨,萍水相逢。像是日行一善的送伞与及时回礼的赠书,两人相互间奇妙地只说了寥寥数语,连感谢的言辞都不够热切。

偏偏因为不够热切,仿佛心照不宣,伞和书才能被对方没有推诿地收下。随即,两个陌生人一东一西背道而驰,走入雨幕沉沉的伦敦之中。

‘砰——’

屋檐下只余留打开伞发出的回声,清脆利落却很快就散了。

一地雨水,不存半枚脚印。似乎除了伦敦九月的风雨,没有其他能证明两个人曾经在此相遇。

或许,原本就不曾存在真实的相遇。

暂且不提玛丽女扮男装以明顿先生的身份地开始新生活,半个小时后好不容易叫到马车的老妇人也到家了。

老妇人竟是从后门进入了独栋房屋。

进门,先放置好新伞,又将糖果袋子与《甜食品鉴》合集至于起居室的桌子上。不着急拆包装,先去了盥洗室。

墙面上的半身镜,照出一张满布皱纹的老妪面容。但其背脊不复微驼,而是挺得笔直。

老妇人洗了手,将一些透明液体涂抹于发际线处,随后竟然将那顶灰白色的老年女士假发脱了下来。又是打开其他玻璃瓶,不多时将脸上的皱纹与伪装清除得一干二净。

这赫然是一张男性化的脸。

迈克罗夫特简单洗漱后换回了西服,看着镜中恢复真容的脸,想起前天收到了亲爱的弟弟的来信,提起新生开始大学生活的近况。

歇洛克表达了对戏剧社团有兴趣,不是戏剧本身多有趣,而是对掌握伪装技术感兴趣,但认为他敬爱的·一贯懒得动的·哥哥应该难以明白其中乐趣。

不明白吗?

迈克罗夫特似笑非笑。上楼,在书桌前落座,从口袋里取出了糖果屋的广告单。

原本要将它扔掉垃圾桶中,现在却在广告纸下方写到:「伦敦,一座特别的城,它的天空总是模糊不清。雾天如是,雨天亦如是,而灰蒙蒙的雨幕下更笼罩藏着数不清的秘密。你、我、他都有秘密,有的秘密即便是最亲近的最聪明的家人也一无所知。

年轻人、年长者,雨伞、书,相遇又分离。生活伴随着秘密前行,很多时候懒得一探究竟。在此只再道一声谢谢,陌生的好心先生。——记于1869.9.8」

广告单惨遭丢弃的命运改变了。

它被妥善放到笔记本中,锁进抽屉深处,一如锁住那些不为第三人所知的遇见。

楼下,一柄「U记」乌木长柄新伞正被晾干。

迈克罗夫特嘴角轻扬,今天真是遭遇了一段奇妙的经历。他打开玻璃罐取出一颗糖,剥开糖纸,将薄荷色的糖果送入口中。

虽然广告单上打出遇见甜蜜爱情的旗号是谎言,但新品糖果味道恰如宣传的一样是初秋微凉的滋味。令人一时仿佛置身约克郡的福尔摩斯老宅。庄园里,天高云淡,树叶金黄。

同样品尝着糖果的陌生人不知作何感想,又会不会喜欢他送出的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