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西西弗斯

仿佛旧事重演一般,结束录制后,乔以越一个人在更衣室逗留了很久,直到整栋大楼都安静下来,她才似缓过神似的,慢吞吞收好包,走了出去。

已经很晚了,往常等候在外的拍摄部队都散去了,连她那个雷打不动每天蹲守的粉丝也离开了,大抵是等了很久都见不到她,就以为她已经先离开了。

这样倒是遂了她的心意,事到如今,她实在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位粉丝殷切的目光了,那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举着笨重的相机,为了跟上她时不时要小跑几步,有时候明明感觉整个人都很疲倦了,可是一见到她,就会立刻变得神采奕奕,眼睛都亮起来——哪怕一开始在一起跟拍的其他人都走掉了,只剩独自一人,心里却还是怀着希望吧。

在过去的每一天,乔以越都努力拿出最好的姿态去迎接粉丝的希望,可现在,她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资格拥有希望。

她想到第一次公演助力排名发布时屏幕上那刺眼的数字,又想到不久之前,卡片上那个黑色粗体的字母。

到目前为止,一共有两次测评结果发布,每一次都是她的受难日。哪怕她已事先将期待降到最低,现实仍能给她新的失望。

她身陷舆论漩涡,黑料缠身却连基本的宣发费用都申请不来,与此同时,同公司的庄楚唐成为了主题曲选拔最优的七人之一,即将登上中心舞台。她就是再傻,也不至于不明白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同于娱乐圈中的其他团体组合,虽然这档选秀最终选出的七人组合将由KIWI娱乐公司负责运营,但这七人原本都各自有所属的经纪公司,所以其中涉及的利益分配远比一般团体更复杂,决定名次的不仅是选手的实力,还有各个原生公司的投入和团体运营公司的资源置换,为了获取利益最大化,团体运营公司会尽可能将出道位分配给不同的经纪公司,所以一般情况下,一个经纪公司只能获得一个出道位。同样,为了收益最大化,各个经纪公司往往会在送来参赛的选手中选择一个作为重点培养对象,毕竟在大概率只能争一个出道位的情况下,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地投资无疑是巨大的浪费。

乔以越不见得真的能弄懂这些公司间的弯弯绕绕,但至少知道,按以往惯例,一家公司只会保一个人。

当然,并不是没有一个经纪公司获得多个出道位的先例,在去年一档男团选秀中,十一个出道位,谢若安所属的恒星娱乐拿下了三个,但这种情况少之又少,选手本身实力强劲、公司营销到位以及同期其他公司竞争力弱等等因素缺一不可,艾回初涉及流量偶像产业,并没有相关的经营经验,竞争力并不大,别说多个出道位了,抢一个都够呛,所以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把所有投入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就主题曲评级结果来看,艾回的项目负责人确实采取了这种做法,并且已经选出了重点投资的对象。

他们选择了庄楚唐。

——这个选择等于提前给乔以越宣判了死刑。

如果是另外两人之一,那乔以越觉得自己大抵还有一点争取的余地,因为那两个选手和她一样,签的是临时合同,艾回在她们身上没有过前期投入,就算暂时重点培养,万一情况有变,便会立即将之舍弃,就像他们之前对待乔以越那样。但庄楚唐不同,庄楚唐早已是艾回旗下的正式艺人了,对于公司能够提供的相关资源,她自然享有优先选择权。

其实像庄楚唐这种科班毕业、团队已经量身打造好发展路线的艺人,参加选秀多数只是为了刷个脸,乔以越此前一直没有太过在意她就是基于这点考量。国内没有成熟的偶像产业,偶像若想长远发展下去就必须转型,要么当歌手要么当演员,所以和选秀出道当偶像相比,当然还是直接当演员更好。

乔以越不清楚公司是出于什么考虑才选择了庄楚唐,她只知道这一定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一旦开始,就不会轻易结束。

之前公司只是任她自生自灭,现在的话,差不多就是一脚把她踹开了。

本以为好好努力的话,事情会有转机,结果情况变得更糟糕了,她木然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忽地想起了西西弗斯的故事。

那是她小时候听妈妈讲的故事,她妈妈是历史老师,乐衷讲各种传说故事哄她睡觉,西西弗斯是为数不多给她留有深刻印象的名字。

科林斯国王西西弗斯触犯了众神,被逐入地狱,诸神罚他将一块巨石从山底推上山顶,并告诉他:“当你将这块石头推下山顶的悬崖后,就可以离开这里。”西西弗斯花了一天时间将巨石推到了山顶,可当巨石抵达最高处后,就立即原路滚落下去,滚回到山底,原来诸神对石头下了一到山顶就滚落回去的咒语,于是西西弗斯只能日复一日将巨石推上山顶,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着这件事。

她之所以记那么牢,一来是觉得西西弗斯实在是太惨了,二来是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西西弗斯还要把巨石推上山顶,既然一定会滚回来,为什么还要去做呢?

至今日,她才隐隐察觉到这个故事中蕴藏的现实,并不是非常明白,也分析不来什么深度思想,却足以品出那点沉重。

为了少年时的梦想,她吃了很多苦,付出了很多汗水,一次又一次地寻找机会,不气馁,不放弃,可这些叠加起来和山一样沉重的努力,因为一张模糊的照片,一则莫须有的流言,一些漏洞编出的谎言,在公司一念之间,眨眼就被轻飘飘地抹消了。

这不就是西西弗斯么?

地上的影子随着缓慢的步子在路灯下变长又变短,最后彻底隐没在光中,目光失了焦点,她不觉愣了一会儿,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到了宿舍大门前。

不知发生了什么,今天的宿舍似乎异常热闹,没进门就能听到闹哄哄的声音,经过大堂时,她发现一侧的休息室里竟然坐满了人,三五一群,正在热切地讨论什么。她一个朋友坐在靠近门的地方,看到她,朝她招了招手叫她过去,满脸兴奋,私是急不可耐要和她分享秘密,她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兀自走开了。

这个时候,她想她应该没什么笑的心情,单是保持面色如常就已经很吃力了。

到了寝室门口,她正要掏门卡,却发现门虚掩着,应是最后一个进屋的人忘了把门关好,她们寝室的门禁有点问题,这事发生过好几次,她握住门把正想进去,下一秒却在屋里零星飘出的讲话声中听到了蔡书虞的名字,动作顿时止住。

“她运气真好啊。”是双胞胎之一张澈的声音,“这比中五百万都稀罕了吧。”

“这事一出,她能赚的何止是五百万。”王哲蔚的语气中充满了羡慕。

“谁能想到啊,刚刚看到时候,我都觉得一定是假的。”张澈叹了一口气,“这反转绝了。之前还以为她彻底完蛋了呢,跳舞不咋地,唱歌也就那样,看着也不像能翻身的样子。”

“害,唱歌跳舞好有什么用。”王哲蔚笑了笑,“你看乔以越,够好了吧,还不是被压下来,她们公司那个庄楚唐,看着和蔡书虞半斤八两的样子,倒是拿了A。”

乔以越的手紧了紧,随后缓缓松开门把,打算先敲两下门,好给屋里的人提个醒让她们能及时打住,免得直接进去大家都尴尬。

可手叩上门板的同时,双胞胎的另一人张清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夹杂着几声短促的笑。

“那谁让乔以越自己不注意点,跑去和那种人约会,还不戴个帽子挡一下。”

手触电似的弹开,一瞬间,乔以越觉得全身的血好似都涌上脑门,眼前隐隐发黑,耳朵里嗡嗡直响,而身体其他地方的温度则消失了,冷得吓人。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要遭受这些?她心里一个声音不住地问,可她也想不明白啊,只能徒劳地握紧双手,直至指尖都陷进了掌心,然后在若无其事的谈话声再度传出后,猛地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从这扇门前离开。

每一步都很艰难,双脚像缠上了锁链,沉得吓人,勉强抬起一点,便重重地撞在地上,忽然,她听到寝室里有人在问“谁啊”,下一秒,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先一步在走廊里狂奔起来。

“谁啊,大半夜的跑步。”王哲蔚听到咚咚咚的脚步声,出门张望了一下,没在走道看到半个身影,嘀咕了一句“奇怪”,便回了屋,顺带把门关好了。

回去后她就和双胞胎继续聊起天来,因为乔以越不在,几个人便聊得肆无忌惮。可没过多久,又传来咚咚咚的声音,这次是敲门声,她以为是有人恶作剧,烦躁地骂了一声,气冲冲去开了门,却发现门外是蔡书虞。

蔡书虞手里抓着一杯奶茶,臂弯里抱着一个纸袋,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和和气气地问:“你好,请问你们知道乔以越去哪了吗?”

“不、不知道,她还没回来。”谈资当事人之一突然出现在眼前询问谈资当事人之二的去向,王哲蔚突然感到一阵心虚。

“这样啊,那我去别处问问吧。”蔡书虞点了点头,看起来乖巧得很,临走前却似想起了什么一般,似笑非笑开口,“其实这么晚都没看到她,我本来还担心她遇上什么事,不过看你们聊天那么开心,我想她一定还挺好的,可以放心了。”

说罢她就留下徒然变了脸色的三人,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