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羔羊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夜已经深了,宿舍底层的练习室里灯还亮着,乔以越默念着节拍,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重复着《Fancy》里的动作。

虽然是女团舞,但是融入了Jazz和Hiphop编舞,是一次公演众多曲目中难度最高的,没有一定舞蹈功底的人根本难以完成整支舞的表演,可镜子前的乔以越动作自然流畅,每个衔接处都过渡得行云流水般恰到好处,连练习期间绊住队友不少时候的翻身起跳接胸胯wave在她的处理下都好似简单得平平无奇。

她跳了一遍又一遍,脑子里甚至没有去刻意记动作,只是无意识地重复着那些动作,直至筋疲力尽。

在又一次起跳下身后,她终于没能收住动作,膝盖轻轻磕在了地板上,动作一断,凝着的那股气便也一下散了,随之而来的便是切实的疲惫感,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喘着气撑住地板,想站起来,却发现手脚软得动弹不得。

汗水滴下,滑过鼻尖落在地板上,染出微深的印子,她盯着那几点斑驳发怔,末了索性坐下,拨开额前湿漉漉的刘海,视线在空旷的市内游移半晌,最后落到了镜中的自己身上。

失了刘海的遮掩,她整张脸都毫无保留地印入了镜子里,巴掌大小,标准的瓜子脸,肤色白皙,鼻梁高挺,上挑的眼线将眼型勾勒成了狐狸眼,哪怕是面无表情时都带着几分勾人,更何况此刻在经过剧烈运动后,眸子上蒙了一层水润,愈显妖冶。

这是一张很漂亮的脸。

甚至有些过分漂亮了——相对于她的处境来说。

此时的她就犹如处在贫民窟中,前路渺茫,与外表的光鲜明艳格格不入。

一停下来,那些不堪入目的字眼便再度涌入脑海,叫嚣着要将她撕碎。

她出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任凭情绪起伏汹涌,至烦杂的思绪随着气息的平稳而尘埃落定后,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唯剩无尽的茫然。

在接待室里,她没能看完全部信息,只匆匆扫了几眼,脑子里就乱成一团,强打精神将经纪人吩咐的信息提交后,她就彻底没了主意,浑浑噩噩的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的,等反应过来,人已经在练习室了。

节目期间,练习都在进行拍摄的大楼里进行,因为需要录制下她们的所有训练过程以进行剪辑,宿舍底楼的这间确切来说只是个闲置的房间,不过因为有一面大镜子,所以一些练习生偶尔会在晚上过来对着镜子抠动作。

不过今天因为一次公演已经结束,而下一轮要跳的舞还没开始的缘故,这里没有其他人,乔以越才得以独占练习室,静静消化那些狂风骇浪似的情绪。

在用舞蹈将多余的精力消耗殆尽后,她终于稍稍冷静下来,足以鼓起勇气正视自己面临的现实。

而现实就是——她完了。

或者说,快要完了。

常言道,有光的地方就有暗,越亮的地方背面阴影越深。娱乐圈这般汇聚在五光十色霓虹灯下的地方,自是少不得藏污纳垢,流言蜚语是常有的事。当了明星,便会时时处处被人盯着,做的事、说的话甚至是一个不经意的表情,都可能被有心人拿去大做文章,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哪怕已经被歪曲得完全失了原本的模样,也会为大众津津乐道,成为茶余饭后的谈笑的话题。

其中,最为大众喜爱的莫过于桃色新闻了,谁和谁有染,谁又和谁反目成仇,那么多年过去了,新闻载体从纸媒发展到网络,这类话题却始终牢牢占据着最热门那块。没有谁真正关心话题中当事人,那些男男女女只是故事里的一个符号、一个角色,一个可以肆意评头论足、供人消遣的对象罢了。

圈子里不乏正值事业上升期却被负面新闻拖得身败名裂的例子,但乔以越从没想过这样的事会落到自己头上。

一来她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粉丝几百个,都比不上一般网红,既没有针对的价值也没有针对的必要。

二来她处事足够小心,韩国对练习生的培训很严格,培训内容不光有歌舞训练,还涵盖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她回国后,虽然始终没得到好的发展机会,但依旧严格遵循着那些条条框框,在社交平台和公开场合从不和男性艺人有亲密接触。

那张照片上的人根本不是她,不过发型和那时的她发型一样,营销号将她同期的照片摆在了边上,又附注了她与那个男艺人的诸多交集,不明真相的人看了自然而然会认为是同一个人。

那个男艺人名叫程翊,在一个不温不火的男子组合里担任队长。去年初两人在一档网综里有过合作,说是合作,其实也就是一群没什么人气的小偶像搞了个歌舞大杂烩,他们两站位正好一前一后,同框镜头不少。

结束后工作群里大部分人都各自加了好友,这也是圈子里的惯例了。

国内没有成熟的偶像产业,所谓练习生,其实也就是在选秀节目里的说法,本质就是没混出头的小明星,和那些已经出道但没什么人气的偶像也没什么区别,境遇都差不多。工作无非就是一些晚会、品牌活动、剧组龙套、名字都叫不上的网综之类。圈子就这么大,工作就这么多,这次合作结束说不定转头赶个飞机就又碰上了,各有各的辛苦和不容易,所以在扩大交际圈时,也不容他们挑三拣四,对他们来说,多个认识的人,就是多点门路。

加了好友后,她才知道程翊还是她的学长,两人来自同一所艺术中学,不过程翊比她高两级,在校时两人并没有过交集,乔以越毕业后就出了国,与以前的同学联系也少了,多年后碰上校友,难免心生亲近,便多寒暄了几句,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在她看来,程翊和她认识的其他圈内人差不多,嘴上称一句“朋友”,实际却没多少交流的。但对方却是抱了不一样的心思,常找她聊天,还拉她打过几盘游戏,意图昭然。她自小长得漂亮,追求者一个接一个络绎不绝,圈里的、圈外的、等着接盘的粉丝等等,男男女女形形色色什么都有,程翊这样的人她见得不少,一次两次不好意思回绝,次数多了就敷衍起来,却也不好彻底撕破脸皮,对方几次邀约她都推说没时间,等程翊被扒出圈外女友却又一次来找她说些暧昧不明的话后,她就把他拉黑了。

算来两人都有一年多没联系了,谁知这会儿还能爆出绯闻来,爆出照片的是程翊的粉丝,据说是脱粉回踩的站姐,言之凿凿说照片上的人就是乔以越,然后营销号扒出了两人的校友关系,又贴出了若干同框图以及两人游戏共局的截图,配以添油加醋的描述,原本莫须有的事一下就显得证据确凿了。

于是乎,她便如书中祸国殃民的妖妃般,霎时成为口诛笔伐的焦点,与她名字关联的是成串的侮辱咒骂。

若说那张合照是心怀不满的粉丝借机造谣,那后面一连串的发酵升级就是有人在推波助澜了,哪怕她真的和程翊一起吃宵夜了,那也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不曝光,却赶在她参加选秀的关键时刻爆出来,分明就是冲着她来的。

偏偏节目有规定,录制期间练习生需要没收手机不得与外界交流,哪怕这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实现——这毕竟是一档综艺节目,牵涉到节目效果和各公司的利益,选手不可能与原公司毫无交流,但即便如此,至少表面功夫要做足。

这就意味着,她理应不知道这些,所以自然也就没有立场为自己发声澄清,只能任凭那些脏水一盆盆扣到她头上。

通常遇到这类负面新闻,需要公司出面公关,而她的公司……

听经纪人的口气似乎是打算冷处理,她想了一会儿,摸出手机,翻开通讯录找到一个号码拨了过去。眼下是特殊情况,所以节目组暂时将手机还给了她,方便她与公司联系。

她要找的人叫周舒礼,是个制片人,是她去年在片场跑龙套时认识的,对方见她长得漂亮、人又乖巧听话,就留了她的联系方式,之后对她一直多有照顾,数月前得她介绍,她才得以进入现在的经纪公司艾回文化传媒集团,从而获得了选秀的报名资格。

艾回是业内首屈一指的经纪公司,走的是高端路线,旗下艺人量少而精,在电视、电影、音乐领域建树颇深,原本乔以越这样非科班出身的人是难以接触到这样的大公司的,但这几年流量偶像产业搞得风生水起,随便什么歪瓜裂枣偶像都能让所属的经纪公司赚得盆满钵满,艾回也想分一杯羹,所以《最优的偶像》企划一经敲定,艾回就开始物色能以本公司名义参赛的人选。公司名下不缺年轻演员,却没有擅长唱跳的,正值乔以越刚与前公司解约,便通过周舒礼搭上了这条线。

但天下毕竟没有免费的筵席,艾回也不是做慈善的,只和她签了一年短约,并且在签约时和她开诚布公地谈了,只有在节目中表现出色,才能有续约的可能。

这是她等候许久的机会,她必须要抓住,而且她也相信以自己的实力,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抢到一个出道位。

可而事到如今,已由不得她自信了。

“小越,这么晚,怎么了?”周舒礼很快就接了电话,她刚结束一部电视剧的拍摄,正在海南度假,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困倦,似是睡梦中被电话吵醒的。

周舒礼有个习惯,休假时会停掉全部工作手机号,不看任何业内新闻,免得被扰了清净,不过当初她留给乔以越的是私人手机号,所以这时候乔以越才能联系到她。

她想周舒礼多半还不知道,便简单将事情讲了一下,刚说完,就听到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周舒礼和她说了声“稍等”,话筒就被捂住了,随后那边响起了含糊的交谈声,她猜想周舒礼应该是在用另一部手机与人打电话。

等了好一会儿,那边才再度传来周舒礼的声音,语速稍急,带着几分严肃:“小越,我已经问过了,你先不要着急。具体情况我还在找人了解,这样吧,你先好好录节目,我明天再打电话给你,好吗?”

乔以越轻轻“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说道:“舒礼姐姐,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就是、就是想知道一下,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段姐什么都不和我说,我心里没底。”段姐就是她的经纪人段小玫。

她说完后,周舒礼沉默了一会儿才叹着气说道:“小越,我实话实说吧,情况很不好,眼下已经错过最佳公关时间了,而艾回那边并不情愿在你身上过多花费,他们还送了另外三位选手过去,会更倾向于将投资花费在那几位身上。”

“嗯……我知道了。”乔以越点了点头,她指尖已在微微打颤,却仍强行稳住声音。

“不过,小越……”周舒礼又说道,“现在还没定论,我会多打听的,你也要加油,你是他们中最优秀的,要让他们看到回报的价值,你明白吗?”

“我明白。”乔以越轻声说道。

挂了电话后,她又盯着镜子发起了愣。

周舒礼的话很有道理,但她其实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明白了。

她又想起了那二十七票。

回报的价值,她真的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