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市中心医院。
产房外的过道里,一个面容俊朗坚毅的男人狠狠地一拳锤在了墙上,颓废地将手落下后,原本洁白无瑕的墙面上赫然印着几道鲜红的血迹。
男人身后,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满脸担忧地紧紧盯着合上的门,恨不能一眼将面前的阻碍看透,直直地看到门内的景象。
而战战兢兢地站在距离男人至少两米外的,是一对紧紧抱着女儿的夫妻,他们浑身上下写满了惶恐和悔恨,却看不见半分愧疚。
过道内那种随时都可能打起来的紧绷氛围让人几乎喘不过气,就在白朔猩红着眼转身,准备一拳头砸在白艺脸上时,手术室地门突然被拉开。
“家属,孕妇大出血,丈夫过来签一下病危通知。”
护士手里拿着病危通知,目光看了一圈后锁定在白朔身上,她记得这个是孕妇的丈夫,送孕妇过来时对方的神态令她印象深刻。
想到仍然在产房内生死难测的孕妇,护士眼底掠过一抹沉重,希望母女平安吧。
白朔听着护士的话,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大出血?
病危通知?
浑浑噩噩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就连握笔的手都在发抖,以往在无数文件上干净利落的笔画也变得弯弯扭扭,好似小儿涂鸦。
等产房的门再一次合上,白朔扭头,看向自己的父母。
“妈……”
听着儿子发颤的声音,白老太太也忍不住落泪,心里更加憎恨起丈夫当年执意要带回来的白眼狼,也就是窗边如同鹌鹑一样缩着身子的一家人。
老太太咬牙,举起手杖狠狠地打在白艺身上,一棍接一棍,边打边骂。
“没良心的畜牲!我当初就不该放你们进我家的门!教不好这个小东西,就来祸害宛君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你们不得好死知不知道!!”
“我告诉你们,要是宛君和孩子出了事儿,我老太婆就是死,也要拉你们一家人下地狱!!”
老太太咬牙切齿的骂,恨不能一棍子打死面前这家子祸害,可她老了,就连想要痛打对方都已经使不上力气了。
难产大出血的儿媳,和被迫早产不知能不能活下来的孙儿……仅在手术室里的不知生死的两条命,就抽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白艺忍着抽在身上的手杖,忍着想打死面前这个老不死的怨恨,哭丧着脸向自己的干爹求情。
“干爹!干爹我们知道错了,媛媛还小,她人小不懂事儿,她不是故意的,她真的不是故意去动那个凳子的……”
白钦国抬眼看向哭嚎着满脸泪水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在老婆子怨憎的注视下,悔恨地闭眼,“你走吧,以后你和白家,再无瓜葛。”
白艺是白钦国战友的遗孤,白钦国可怜他小小年纪没了爹,娘又病死,所以将他认做干儿子,供他读书成人。
可谁能想到,他的一片善心,养出来的却是一家子恶鬼?
白钦国没心思和养子打机锋,他只求儿媳和儿媳肚子里的孩子能够平安,可他身边的白老太太却恨声道:“走?害了人哭两句就想走?没那么容易!”
老太太手杖在地面用力一杵,目光冷寒,“要是今天宛君和孩子出了事儿,我老太婆必定要让你们一家人这辈子都生不如死!”
白钦国闻言皱了皱眉,沉声道:“别胡说,宛君和孩子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这个关头,一家人听不得任何寓意不好的话。
白朔目光在白艺护着的只有五六岁的女童身上停留了一瞬,伸手扶住母亲,哑声安抚着,“妈,宛君会没事的……”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久到白朔心底止不住地发慌,产房的门由内打开。
一家人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忐忑不安地紧盯着门口。
“恭喜,母女平安。”带着口罩的主刀医生笑着对一家人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短短的六个字,却好像费尽了白朔所有的思维和脑细胞,好半晌才艰难地理解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母女平安?
母女平安!
“医生,我……”白朔手足无措地想要问医生很多问题,张开嘴的一瞬间却有些失语。
这时候,护士手里抱着一个襁褓走出来,不等白家人兴奋地凑过去看,旁边的医生就拦住了他们的动作。
“……宝宝体重4.7斤,不足八个月,是早产儿,先天不足,心率较弱……现在必须放入保温箱,脱离危险期后才算安全,产妇同样有24小时危险期,在这期间,我们会随时对产妇和孩子的健康进行监测。”
“……希望家属也能够尽量配合我们工作。”
刚刚放下的心,随着医生的话再次高高提起,但护士已经抱着孩子离开了。
产房的护士推着昏迷过去的刘宛君出来,白朔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妻子。
医生又交代了许多产妇分娩后家属需要注意的事项才离开,白朔和父母迫不及待地跟着护士往病房走。
在确定刘宛君由于麻药原因,短期内不会醒过来后,留下护工,白朔和父母去看被护士抱走,没来得及多看一眼的孩子。
而在之前一阵兵荒马乱的时候,得知母女平安的白艺夫妻两个早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医院。
第一眼看到保温箱里皱巴巴又红又丑还因为早产没有发育完全所以显得头很大,并且浑身都贴满了仪器的女儿时,白朔整个人都是懵的。
这就是他和宛君的女儿?
初为人父的紧张和激动总算后知后觉地溢满了胸腔,一米八五的男人,穿着防护服,看着保温箱里五官皱在一起丑兮兮的闺女,又哭又笑地像个大傻子。
白家二老看着还不会睁眼,安安静静躺在保温箱里的小家伙,一颗心更是酸软的不行。
“朔儿,孩子要在这里面住多久?”白奶奶嘴里问着儿子,眼睛却不舍得眨一下的看着自己的孙女儿。
闻言,白朔仿佛被人泼了一大盆冷水,刚才还激动振奋的情绪瞬间阴郁了下来。
“医生说,宝宝早产,先天不足,要在保温箱里住到发育完全,并且……并且宝宝以后的身体都不会太好。”
白朔抹掉眼角的湿润,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她还那么小,小小的一团儿,闭着眼睛,和其他婴儿截然不同的安静让他心里恐慌。
不过母女两个能够从生死边缘成功活下来,白朔已经很感谢老天垂怜了,更何况还有罪魁祸首等着他去收拾,因此白朔很快收敛了情绪。
探视是有时间限制的,白朔和二老依依不舍地看了小家伙一眼又一眼,总觉得怎么都看不够,但时间到了,同样担心还在病房的刘宛君,便只能下次再来探视。
过了24小时,刘宛君的情况已经稳定住了,一波又一波来探望的人也差不多离开了,一家四口聚在病房里,互相分享翻看着女儿/孙女的照片。
有往外吐泡泡的,有哭的,有被护士抱着换纸尿裤的……
每一张都能让他们拿在手里翻看议论好半天。
直到房门被敲响。
“亲家母,你们总算到了,快进来……”开门的白奶奶笑着将人带进来。
看着病床上平安无恙的女儿,刘家父母这两天一直提着的那颗心才总算落了下来。
女儿出事的时候,他们还在国外,加上现在是年末,最近的航班完全订不到票,私人航线也需要提前申请,最后紧赶慢赶的,还是没能第一时间陪在女儿身边。
刘母确定女儿没事后松了的一口气,在听到外孙女先天不足没有发育完全后,压在心里憋成了一团火。
“……宛君早产这件事儿,你们准备怎么处理?”
刘母沉着脸,也顾不上自己的质问会不会让人没脸了。
女儿和外孙就因为他们干孙女差点双双没命,这是刘母不能够接受的,即便女儿没事,她也一定要给女儿和外孙女讨个公道。
听到她带着怒气的质问,白奶奶狠狠地瞪了眼身边的老头子,叹气道:“亲家母你放心,那家人纵容孩子做出这种事儿还不知悔改,我们白家以后就没有他们这些人!我跟你保证,绝对会让他们为此付出代价!”
真要说起来,她比亲家母更恨白艺一家,甚至怨上了老头子。
如果不是他猪油蒙了心非要养那个白眼狼,怎么会有今天的事儿!
听到她的保证,刘家人脸上的表情才好了许多,刘母心疼地握着女儿的手,也不想女儿一直被这件事影响心情,所以提起了另外的事儿。
“你弟弟听到你的消息急的不得了,书也不读了,说什么都要来看你,不过被我和你爸请老师把他按在学校里了。”
眼见着闺女脸上多了笑意,刘父也柔和了目光,轻声对女儿说着:“那臭小子明天就考完试了,到时候肯定见天的在这儿烦你,你可别惯着他,要是觉得他烦了就让他滚蛋,别吵着你休息。”
刘祺比姐姐刘宛君小了足足八岁,现在还在读大三,正是跳脱的性子,对刘宛君这个姐姐更是护的跟眼珠子一样,姐弟俩感情一直很好。
“小祺哪有你们说的那么烦,他早就懂事儿了。”憔悴但精神很好的刘宛君笑着替弟弟挽尊。
“对了,孩子起名字了没有?”刘父不想讨论刘祺那个混蛋小子,迫不及待想获取更多乖乖外孙女的信息。
白朔一边喂妻子喝少量的温水,一边回答岳父岳母,“宝宝还没出生的时候,我们就讨论过,男宝宝叫白黎,女宝宝叫白小曦。”
所以孩子就叫白小曦。
“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刘母有些好奇。
“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就是希望她能够如同清晨的朝阳一样温暖明亮。”刘宛君温柔地笑着,说起女儿的名字时,侧头默契地和丈夫相视一笑。
他们对孩子真没什么特别的期望和要求,健康,幸福,快乐就够了。
更何况……这场意外的到来,让健康快乐成了他们最奢求的祈愿了。
保温箱里,刚出生不到48小时的白小曦闭着眼睛攥紧了小小的拳头,然后泪水朦胧地打了个哈欠。
刘祺蹲在保温箱外面,目光灼灼地看着里面的小人儿。
“宝宝,我是舅舅,你最亲最亲的舅舅~”
“宝啊,你怎么这么丑啊?听说婴儿刚出生都丑,可万一你一直这么丑该怎么办啊?”
“你看你爸妈都那么好看,当然,比起舅舅我来,还是差了那么亿点点啦~所以你放心!你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肯定是我,为了你以后能长得好看,我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宝宝,小曦,舅舅想抱抱你,你什么时候才能从保温箱里出来啊?”
“害了你和你妈妈的人已经被赶出白家了,但是这远远不够,宝宝放心,舅舅一定会帮你报仇的!!”
“小曦,你刚刚吐泡泡的样子好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拍照留念了,以后等你长大了,舅舅再跟你分享哈!”
“宝宝吧啦吧啦……”
“小曦吧啦吧啦……”
对于这个天天蹲在自己保温箱外面叭叭叭的人,刚出生还看不到人的白小曦小朋友烦不胜烦,可惜她人小手还短,别说赶走他了,就连想要捂住耳朵都做不到!
最后还是刘母实在看不下去了,揪着儿子的耳朵把人扯走了。
再被这小子这么烦下去,刘母都怀疑自己外孙女小小年纪耳朵就能起茧了。
一直在耳边念叨的人不见了,小家伙似乎松了口气,蹬了蹬泛红的脚脚,又吐了个泡泡,总算能安静睡觉了。
当然了,刘祺是个中二少年。
刘祺是个言而有信的中二少年。
刘祺是个言而有信的有权有势的中二少年。
所以他在确定白艺一家三口被驱逐出白家后,很言而有信地准备帮侄女儿和姐姐报仇。
虽然姐姐是在坐下时被五岁的白媛媛拉开凳子造成的难产早产,但刘祺二十来岁的人了,也不能对一个五岁的孩子使什么手段阴私。
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白媛媛能够做出那种事儿,作为她的父母,既然教不了孩子,那就孩子赎罪吧。
刘祺其实也没有做什么,没有请人套了白艺麻袋打他一顿,也没有让他给自己姐姐侄女儿跪下认错。
刘祺只是在圈子里放下话,谁要是接济白艺,那就是和白刘两家作对。
这句话放出去,白刘两家的长辈也没有站出来反驳,很明显的,他们默认了刘祺在圈子里表达的态度。
白家和刘家世代从军从政,这两家单独拎出来就够让人忌惮的了,现在白家的养子直接把两家一块儿得罪了,谁还会不长眼地去招惹这么个麻烦。
再加上白艺本来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以前仗着白家的背景,做了不知道多少得罪人的事儿,现在靠山变仇人,以前那些他得罪过的人更不会放过他了。
真要说白艺一家之后的生活状况,用一句痛打落水狗再合适不过了。
刘祺话说出去就没管那家人了,他满心都是一天比一天白嫩乖巧的侄女儿,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守在侄女儿的保温箱旁边。
但守了一天又一天,直到马上就要开学了,刘祺才惊喜地发现宝宝的目光会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
“崽,你能看到舅舅了对不对?”
守了一个多月,老父亲一样沧桑的刘祺不由得喜极而泣,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儿都凑到小人儿的眼睛跟前,让她好好看清自己。
白小曦看着眼前这张猛然凑近的有点眼熟的大脸,很给面子的抬手。
“啪”地一下捂在舅舅的嘴巴上。
就是这个人!这一个多月来,她没有一天是能够安安心心睡觉喝奶吐泡泡的!!
“啊!”白嫩嫩的小人儿转头冲抱着自己的妈妈奶声奶气的告状。
可惜她此时的婴儿语实在没人能听懂,反而逗笑了一家人。
白小曦的目光在笑得开怀的家人身上一一滑过,最后砸吧砸吧嘴,眼不见心不烦的把自己埋在妈妈怀里。
在出生后又过了大概三周,从保温箱里出来后,白小曦就懵懵懂懂的拥有了些许自己的意识。
或者说,天道觉得她太无辜,于是不等轮回就让她直接转生,身体发育完全后,她就被迫觉醒了前世的记忆。
但实则,并没有什么记忆可忆。
她前世是一株在悬崖峭壁上努力生长的……野草,隔壁的树爷爷很照顾她,会替她挡雨。
当然了,也可能是因为她本来就长在余荫底下,树爷爷想不挡也不行。
峭壁上除了她就是树爷爷,没有别的花花草草,只有偶尔从空中掠过的飞鸟,她懵懵懂懂的顽强活着,将根系往岩石中生长再生长,好不容易产生了神智,还没来得及和隔壁的树爷爷好好探讨一番该如何修炼,没有听树爷爷讲它口中什么沧海桑田的故事,就迎来了攀岩的人类。
那天,是她“出生”的第一天,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被一只手轻而易举地从石缝中扯出来,随手丢到了山崖下面。
临终前,白小曦只听到对方嘀咕了一句:“还挺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