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工,我不会永远当面点工的。”
“我会天天学,夜夜学。”
“你走之前,我会把检讨书放你办公桌上。”
前几天乔羽跟他说过的话立体环绕似的,回荡在他耳边。
她不会为了那个承诺,才想出这么一个认字的笨办法吧。
他听周舜昌说,这丫头为了让人开心,每天要比原上班时间早起半个小时,五点不到就到单位食堂忙活开了。
那会儿,天还没亮吧。
水房里,林景行的搪瓷杯已经被流下来的热水注满,他像是浑然未觉,还紧锁眉头,站在那。
跟过来的马国涛连忙伸过手,旋上水龙头。
林景行收回注意力,把盛满热水的搪瓷杯倾斜一点点,倒掉上面的热水,端起搪瓷杯,走了。
马国涛看着他的模样,发白的胡子抖动着,笑了笑。
这个林工,怕是有点不对劲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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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后,老秦过来接林景行。
老秦是本地人,对平城的事门儿清。
林景行以前并不会过多关注底下职工的家里事,他在一个地方最多只待一年,只需要在工作上认真负责,对各地同事掺杂太多个人情感,反而不好。
老秦按照惯例,问都没问,直接朝专家楼那开去。
后排的林景行淡淡开口:“从乔羽家弯一下。”
老秦怕自己没听清:“林工,你说什么?”
林景行这两天忙到昏天暗地,乔羽给他母亲的项链和手链一直放他公文包里,他都没空还。在单位里他不想拿出来,因为这是私事,公私必须分明。
今天先把这些东西还了吧。
“我有东西要还给她,从她家那弯一下。你认识路的吧?”
“哦,认识认识,当然认识。”
老秦在前面开着车,他从后视镜里去看林景行,见他一直扭着头望向窗外,眉头锁的很紧。
棋盘公社离设计院很近,老秦也就开了五分钟,就拉手刹停了下来。
林景行拉开车门,跨脚出去,乔羽的声音从地震棚里传过来。
“妈,花露水要票吗?我天天被咬,都痒死了。”
“不要票,但是贵。忍一忍吧,马上天一冷,就没蚊子了。”
“那我们搬回去住,二楼好歹比这棚子好。”
“治安稽查队不允许,再忍忍。”
“哎呀,我忍不了了。”
两条腿交替踢竹板床的声音传了过来。
林景行提了提右唇角,缩回跨出去的脚:“先去供销社。”
“啊?林工,不还东西了。”
“先去供销社。”林景行又重复一遍。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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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羽看着毛毛递过来的“上海牌花露水”,有些不敢相信。
先不管谁送的,她一把抓过花露水,旋开盖,不要命似的往突出来的小包上倒。
隐隐的蜇人感传来,乔羽暗叫一声,爽。
终于不用怕蚊子了。
这两天开始,乔羽陆续开始收到不具名同事送的小礼物。
有小丝巾,蛤蜊油,小纸扇等。
不知道是不是怕她又会犯病,这些人只偷偷托人转送,不敢露面送。
不过那些东西乔羽都不需要,她一直祈祷哪个小哥哥能细心一点,看到她白色工作服下,隐藏着的蚊子包。
没想到老天爷还真听她的祈祷,这么快就收到她朝思暮想的花露水。
“毛毛,你再说一遍,那人长什么样。”
“很高,很好看的叔叔。”
呃,这个范围也太广了。
设计院里颜值高的年轻男人不少。
“那他跟你说什么了吗?”
“他只说了四个字,他会帮你。”
“帮我?我没什么需要帮的呀。”
既然这个人说要帮她,那他一定会露面。
到时候,她只要拒绝加道谢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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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位里,林景行没调查出所以然来。
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人民公园的大榕树下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十一放假,人民公园里的游人还挺多。
一对对年轻人,在金菊飘香的公园并肩而行。
林景行第一次审视自己,他身旁,是不是缺了谁。
“林工,您好。”一个扎着麻花辫,穿着碎花的确良衬衫的女孩站到林景行面前,羞红着脸,鼓足勇气跟他打了声招呼。
林景行皱眉,这人他不认识。
“你是?”
祁贝贝羞答答地递上一个绣着鸳鸯的红布包,低着头:“都在这里了。”
林景行从她手上接过小布包,打开来。
是一块雕刻着下跪美人的普玉。
他翻看了一会儿,眉头皱的更紧,连把玉塞回布包的动作都懒得做,直接把乱糟糟的东西一股脑往人手里一塞,声音冰凉:“信是谁写的,又是谁放我桌上的。”
祁贝贝眸中闪过一丝惶恐:“林工,是不是我的玉雕的不好看,您不喜欢?”
“厂子里剩下的边脚料,能雕出什么好货色。”
林景行的话一语双关,祁贝贝听在耳朵里异常刺耳。
她努力控制情绪,想让自己不要当场失控。
“对,对不起,林工,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祁贝贝转身要走,臂膀被林景行钳住。
“不能走,是谁写的信,又是谁放我桌上的。”
祁贝贝的情绪已经要崩溃,她支吾了半天:“是,是何树国。”
“不可能。究竟是谁,你要再不说实话,我马上找你们单位领导,让他们亲自问你。”
何树国又不在去过二楼东边的名单内。
林景行当专家已经很长时间,身上有着领导者独有的威仪。
平日生活中的相处倒还好,可一旦他进入严肃状态,连男生都很难承受来自他的威压。
更别说一个娇娇柔柔的小女生。
“玉跪人”祁贝贝这下真要给他跪下了——
“林工,您千万不能找我领导。我说,我说,我全都说。”
祁贝贝撂的很彻底,把乔羽跟她们说过的话,原封不动,一字不落地跟林景行说了。
“你是说,信是乔羽写的?”
“乔羽不识字,是何树国帮她写的,她再偷偷把信放您办公桌上。乔羽说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何树国的马屁拍好,人家才帮她出的主意。乔羽说,只要您看了那三封信,就一定会来。”
“乔羽现在在哪?”
“她…她…”
“她在哪?”
祁贝贝打了个哆嗦:“她在玉雕厂,今天去那找尤香玉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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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废料堆里挑拣有没有什么漏好拣的乔羽猛的打了个大喷嚏,一股很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估计那头玩劈了吧。
没事,她已经挖好护城河。
即便那边玩劈了,她也能把火往何树国身上引。
她不会有事的。
绝对不会有事。
乔羽拍了拍手上的灰,1976年的玉雕师相当专业,看料子的眼光相当稳狠准,废料堆里根本没有蒙尘的明珠。
她得先攒钱,买两块好料,再来做落款印章。
印章等同于自己的脸,不能马虎了事。
还没走到工厂区,尤香玉慌慌张张奔了过来:“二妮,林,林工来了。”
她手指着外头,急的气都喘不过来。
乔羽有些好笑,既然都那么怕他,为什么还要去追人家。
找虐吗?
“他又不是老虎,你这么怕他干什么?”
尤香玉使劲拍着自己,给自己顺气:“车里还有祁贝贝。”
怪不得尤香玉吓成这样。
这阵仗,林景行是来兴师问罪来了。
乔羽拍拍尤香玉的背:“没事,我来应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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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景行坐的上海牌汽车以很快的速度驶进玉雕厂的大院。
林景行没下车,祁贝贝一个人怯怯地从副驾驶位下来。
两只眼睛哭到已经微微肿起。
这演的是哪一出?
他不下来对质吗?
乔羽还在想哪出了问题,林景行摇下他那边的车窗。
“上车。”
乔羽伸出手指,指向尤香玉:“是她还是我?”
林景行的目光冷冷扫过乔羽的脸:“你。”
“不是,我刚到,还没怎么玩呢。”
凭什么让她上车就上车,她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想绑架。
“上车——”
林景行拖长尾音,又重复了一遍。
尤香玉推乔羽过去:“叫你上车就去啊。”
乔羽:???
我好歹也是你塑料花姐妹的妹妹。
良心呢!
乔羽打开副驾驶位那边的门,后面的声音又响起:“坐我边上来。”
乔羽:???
她咬了咬唇,重新下车,又从车头那绕过去,绕到林景行坐着的后排,开门进去。
林景行支着胳膊,捏住下巴,目光一直朝向窗外。
这一路他都没再开口说话。
又不找人讲话。
还非要她坐后边。
这么奇怪的林景行,乔羽也是第一次见。
反正他马上就要回京市了,一会儿不管他怎么发火,她死活不承认就是了。
以后江湖高远,大家各走各的,也挺好。
上海牌汽车停在乔羽来过的地方,专家楼。
林景行下车前,看了乔羽一眼。
乔羽猜想,这一眼代表,你也下车。
正好她也很想看看传说中很抗震的专家楼都有哪些配置。
乔羽紧跟着林景行,往他住的那栋楼走去。
专家楼的层高不高,才三层。
林景行住最东边那栋的三楼。
乔羽跟在林景行后面,默不作声,只管低头爬楼。
林景行掏出钥匙,打开门,又看了眼乔羽。
嘿,她又不是吓大的,还怕你看不成。
乔羽大方迈步进去。
还没看清里面的陈设,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拉住,摁在一旁水泥墙上。
林景行充满怒火的眸光紧盯着乔羽,乔羽感觉她要真是羽毛做的,这会儿已经被这股熊熊怒火撩到只剩毛杆了。
“林景行,你有事说事,你这样子,很吓人的。”
乔羽手心都开始冒汗。
这个林景行,不会被穿越人士上身了吧,他不该是这样的啊。
“你终于知道害怕了,我以为你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林景行松开了她。
乔羽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他还是本尊,并没有被别人上身。
虽然乔羽不是很想看见他,但这个人是她穿越过来的第一责任人。
情感上,她并不想这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
那样的话,她侥幸抱着也许还有机会再回去的希望会完全断掉,彻底变成1976年浮萍一根。
“那个,你今天喊我过来有什么事?”
乔羽站在原地没动,看着林景行走到阳台那,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弹了弹,取出烟,再划亮火柴,点燃,开吸。
这一套简单又流畅的动作,乔羽竟然看出了雕玉般的美感。
魔怔了,魔怔了,一定是好久没有雕玉,她都想魔怔了。
林景行吸了几口烟,吐出淡淡烟圈,他微微侧头:“我没喊你过来,是你自己跟过来的。”
乔羽:“......”
“那打扰了,我现在走。”
“等一下。”林景行喊住她。
祁贝贝跟他说,过去几天,乔羽各种拍何树国的马屁,还去何树国的家里帮他打扫卫生,何树国这才愿意帮她的忙。
他一开始不信,刚刚随便测试一下,这个傻女人真的什么都不问,就这么跟着他这个单身男人上来了。
但凡他要是有点坏心思……
林景行把没抽完的半根烟掐灭在阳台花盆的土里,转过头:“坐好,现在教你拼音。我们一天内学完。”
乔羽:???
大哥,你没事吧?
“我不想学。”
“必须学。”
没文化的人,才会不知者无畏。
没文化的人,才会谁家都敢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