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那天,池今坐的商务车。
是沈总的车,临行前叫她一起,说是顺路送她。
沈总年逾五十,一头干练齐肩发,车里开了暖气,故而只穿了一件薄软的米色羊绒衫。
眉心有一道“川”字痕迹,看上去严肃而冷淡。
她坐在后排手里握一个平板,一边浏览经济相关消息一边开口:“看政策,明年拍地更难了,住宅事业部有的忙了,你们得努力把公司事业部第一的名头保住啊。”
池今同坐在后排:“政策年年变,总有方法的,住宅这块我肯定跟紧,您放心。”
“我对你是放心的,但有些时候意外情况出来了,为了服众,我得有所表示。”
沈总在提扣下池今今年优秀合伙人奖,池今点头:“我明白的,出发前我已经把健全工地安全措施的邮件发出去,年后开会指定新的措施和定责机制,不会再出现类似情况。”
沈总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相信我没看错你。”
之后她没再说话,池今也没出声。
沈总除了对员工要求严格以外,别的不需要下属刻意奉迎,只凭切实的能力获取她的青睐。
商务车稳健地行驶在山路上,山路一边是山石,另一边是悬崖,悬崖边野树恣意生长。
池今坐在靠悬崖一侧,看向窗外,早晨悬崖之间升起淡淡的雾,很有仙境的味道。
她却没有心情欣赏,莫名眼前浮现昨日在天然汤泉池中,季然那一双漂亮修长的手,还有每一个修剪得干净细巧的指甲。
池今心头有些躁,又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有一点很确定——以后无法坦然直视季然的手了。
旁边传来几声猛烈咳嗽,池今转头递去纸巾:“您是不是有些着凉了?”
沈总接过纸巾捂嘴又咳嗽几声,朝后靠去,摆手:“没什么的,老毛病了,休息休息就好。”
沈总的咳嗽打断遐思,池今干脆拿出手机,看关注的地产相关文章。
地产政策频频出新,作为地产人,追上实时政策解析很重要,这也是池今的工作习惯之一。
“我的孩子如果有你这么省心和能干就好了。”
池今抬起头,沈总看向她的目光比先前职业化的笑容,多了一丝温情。
公司一些人总用“沈总亲女儿”这样的名号,污名化沈总对她的赏识。
今天却是头一回从沈总口中听到“我的孩子”二字,公司私下都传闻沈总应该没有结婚,她是工作狂全年无休,更从未听她提起丈夫和孩子。
池今不擅长安慰,想了想也只能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每个人都有各自发光的领域。”
沈总却只是垂下眼,扯出一个似乎很无奈的笑容。
-
回到宁城,池今直接去了姥姥家。
这些年宁城主要开发重心在南边,北边是老城区,街边三轮车煎饼小摊,卖水果的摊贩,这些老城区的路边摊在城南几乎绝迹。
池今开车去姥姥家,路过一个水果摊,停下车,买了点草莓和香蕉。
老城区这点也好,不像城南,路边稍微停一下罚单就来了。
姥姥住的小区是一个国企单位分配的房子,虽然老旧,但物业尽心,小区内很干净。
就是停车位少了点,池今费了点时间找停车位,刚停好,接到保姆方阿姨的电话。
方阿姨声音火急火燎的:“池小姐!老太太今天出事了!她她——”
池今:“你别急,慢慢说。”
她单手倒车出来,打开免提。
“老太太今天念叨着你要过来说要亲自给你做你爱吃的糖醋小排呢,洗排骨滑了一跤摔了!人一下昏死过去,我这着急忙慌打120啊刚进的抢救室,这会才有空给你打电话,北区三院!”
池今到的时候,姥姥刚出急救室。
方姨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念叨阿弥陀佛:“老太太真福大命大,刚才我在外头等真是魂都要吓没了。得亏我是明天才走啊,越想越后怕。”
池今跟着推车去了病房。
方姨还在絮絮叨叨:“可明天我得回老家,这下咋整啊?”
池今轻声说:“今天的事谢谢方姨,你做得很好。”
一边说一边打开微信:“这一千算是感谢以及你送姥姥过来的路费,另外放假的事不用担心,我会为姥姥请护工的。”
“好,好,护工是比我专业得多。”方姨收了钱,试探着问:“那,我能回去收拾东西了吗,下午回去的票呢。”
“可以。”
方姨离开后,病房终于安静下来。
池今先去把费用交了,找人约了护工,才回到病房里来,这是两人间,另一张床没有病人,倒是很清静的。
池今拉来椅子,坐在床边静静看向病床上还没醒转的姥姥。
这不是第一次了,姥姥年近八十,前几年开始每年都会因为一点毛病进医院住一阵子。人都说老人摔不得,年轻人摔一跤爬起来就没事了,老人摔一跤却有可能致命。
前些年池今送走了爷爷和奶奶。
她看着病床上老人沧桑的面容,皱纹横生,旁边输液的手背皮肤也松松垮垮的,血管突出很明显。
她轻轻握住姥姥微凉的手,没有言语。
池今在病房里一坐就到了中午,护工姗姗来迟。
护工来了,她才得闲能出去先吃顿午饭。
这顿午饭自然是没什么心情的。
池今往医院走,给父母打电话打了几个没信号,也习惯了,山里信号差。
她挂了电话,路过医院门口看见急救部一辆车下来一抬担架和一个年轻女人,女人穿的米色毛衫,纯净的底色上血迹显得触目惊心。
担架抬下来时,一只纤细手腕从被子里垂落,滴滴答答地留下暗红色血。
池今快步走了过去,季然看见她先摆了摆手,跟着医护人员直到把担架上的人,送进急救室。这才站在急救室门口长长舒了口气。
“你这是,什么情况?”池今盯着她的毛衫。
季然顺着目光低头,像是才留意到斑驳的血迹:“……C!我新买的毛衣!”
抬头见池今定定地看着,随意地朝急救室方向扬了扬下巴:“没什么情况,随手救了一个路人,挽回前女友没成功闹自杀呢。”
前女友?
分明看见担架上是一个年轻女孩。
池今惊讶:“她也是那个?”
季然抬眼,挑起细眉,悠悠反问:“哪个?”
池今虚咳一声,扭开脸,避开她的视线,过了会又转回来:“那……前女友人呢,女孩都自杀了她也不来一下?”
“她说不想来。”
“你怎么知道?”
“她前女友是我朋友啊。”
“……”
季然并不避讳池今目光中的复杂意味,坐在冰凉的金属椅上。
一边用湿纸巾不紧不慢擦手上的血迹,一边说:“我朋友养了她两年,丫头说什么没试过跟男人恋爱很遗憾,转头被骗|炮骗钱想找我朋友复合,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被骗了就该自己受着,何必撒泼闹自杀,把最后那点情面都给毁了,不是我朋友求我我都懒得来,想死就死去。”
她在旁人印象中,一直以来都是笑眯眯很和善的模样。
此时此刻一身暗红血污地说“想死就死去”,云淡风轻的凉薄神态,却让池今暗然心惊。
“你怎么在这?”季然问:“不是早上才从山里回来么?”
池今简单答道:“姥姥摔了一跤过来住院。”
“哦。”
季然抬头,忽而朝她笑了下:“我人都来了,顺道也去看看姥姥吧?”
池今用目光示意她的毛衫,季然反应过来,笑出声:“估计得把姥姥吓晕是不是?算啦算啦,帮我带个问候。”
“好。”
池今接得很快,接完才顿了下,带个问候?
姥姥都不认识她,带哪门子问候?
这时,护工的电话打进来,池今接完对季然说:“姥姥醒了,我上去了。”
“去吧。”季然朝她摆手:“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池今走到拐角处,回头望过去。
季然坐在椅子上,双腿伸直,仰头靠着墙,一身绵软细腻的毛衫上血迹分明。
医院的冷光打在身上,纤瘦的身影看上去孤寂,又落寞。
-
万幸姥姥没有大碍。
除夕夜开张的饭店本来就少,大部分还被预订了,不接类似外卖的打包单,池今跑了好几个饭店才买到饭菜。
“我吃医院的饭菜一样的。”姥姥坐在床上,叹息:“人老咯摔一跤居然也要住院了,要不这会你该吃上我做的糖醋小排了。”
“姥姥快别说这些,您身子养好比什么都强。”
池今打开打包盒,一一铺开。“以后别进厨房了,地面湿滑太危险。这个没得商量啊,回头我也跟方姨说。”
她在医院陪护到下午,姥姥睡了后,才离开病房。
电梯到一楼,路过门口没想到又遇见季然。
“除夕夜,你不回家过年吗?”池今叫住她。
季然正在收费处缴费,拿着单据过来用无所谓的语气说:“我没家人,在哪儿过都一样。”
“抱歉。”
“打住!”
季然把单据随手往包里一塞:“没什么抱歉的,就一客观事实而已。你呢,不回家过年?”
“父母在外地工作,我一个人。”
“哦。”
季然目光往下,见池今手上拎着打包盒,一挑眉:“哇,姥姥都住院了!你就给她吃这些啊??”
语气夸张,好像池今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提打包盒的手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池今不自然道:“……我不会做。”
“我会啊。”季然扬眉:“不如这样,你收留我过年,我给你做饭,姥姥的饭我也包了!”
“你?”
池今不由得上下打量。
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怎么看都不像会下厨的人。
只见季然伸出漂亮的手,五指舒展活动了一下,朝池今弯起唇,眨巴着眼睛说道:“姐姐你这么快就忘了啊——”
“我这双手,做什么做不好,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