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齿还未碰到文锋,文锋已经捏上余洲后颈。余洲疼得肩膀一缩,扭头咬上文锋胳膊。文锋吃痛松手,余洲狠狠把他一推,扭头就跑。
他在这瞬间想?起自己第一次行窃时,出手潦草被人发现,也?是被这样抓住。那时候他只?有十岁,脸皮还没练厚,羞惭之中?跑也?跑不快。
文锋不是寻常人,他疾走两步,一把按住余洲肩膀。余洲甩手打他,手臂再次被他擒住。一拧一锁,文锋把余洲双臂反剪,牢牢控制。
余洲咚地跪下?,文锋仍不放手,把他压在地上,膝盖顶着余洲的背。
“不是说没人的房子历险者都?可以住吗!”余洲被粗糙地面摩擦得脸疼,愤怒大吼,“这又不是你老?家?!”
“撬锁撬门,你还不知错?”文锋厉声,“垃圾!”
余洲被这个词一激,脸皮热得要烧起来,头皮一阵阵地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抗拒文锋,大声骂:“我偷的是你家?吗?你他妈谁啊!”
文锋压得他喘不过气,骂也?骂得不利索,余洲拼了命挣扎,但文锋擒拿手法老?道?,他完全挣脱不开。
文锋呵斥:“看起来倒是斯文人,一张嘴这么臭。你爹妈没教过你礼貌吗?没教过你对错吗?”
“我没爹妈!”
文锋一怔,手劲不由得松了些。余洲趁隙弹起,踉踉跄跄跑开几步。他擦了擦脸,见?文锋似乎想?追上来,连忙扭头就跑。
无论是被紧紧攥住的手腕,还是酸痛的背部?,余洲以前并不是没经历过。
被人抓住、狠揍,是小?时候的家?常便饭,长大后渐渐灵活,也?学会了新的手法,被逮住的机会少了许多。
但少年时被反剪双手,扣在小?吃店门口任来往行人围观的经历,余洲永远也?不能忘记。人们的目光、指点、笑声,是刺入他胸口的尖刀。
余洲一口气跑远,发现鱼干并没跟上来。他慢慢停下?脚步,胸中?有窒息般的痛苦。
远远看见?许青原和柳英年,柳英年似乎想?跟他打招呼,余洲现在不想?见?到任何?熟识的人,他无法强装平静,干脆扭头继续往前走。
镇子旁的小?桥上空无一人。大雨泡得桥板潮湿,角落里长出了蘑菇木耳,烈日中?也?算娇憨可爱。余洲发现桥栏杆有个缺口,忙走近推了推。不料栏杆完全松了,他脚下?一滑,连带半根木头摔进?了河里。
幸好桥不高,河里涨了水,余洲跌进?水里狠狠吃了几口凉水,并没摔伤。他从河面探出头,拨开湿漉漉的头发,心头空空。
桥下?阴凉,余洲脱了湿透的衣服鞋袜裤子,穿着贴身衣物坐在河边发呆。双足浸在水里,他想?起小?时候住的房子。
废品站的房子门窗疏松,每每下?雨就会被淹。
他是养父母收废品的时候捡回来的孩子,养到四五岁,养母有了身孕,便打算回老?家?。这些事儿是后来余洲从别人口中?知道?的,他记得的是,自己吃了一顿挺好的饭,第二日醒来,养父和养母都?不见?了。
余洲从小?体弱多病,不好养,谁都?不想?带这样一个累赘在自己身边;人都?是自私的,所以他才会被这样那样的“父母”们放弃。无可厚非,应该理解,不能责怪。
他想?了很多理由去?解释自己被遗弃的事实,说到连自己也?渐渐相信。
废品站里的人来来去?去?,长住的很少,其中?有一个大哥是行窃的好手。他不肯教余洲这些手法,余洲天天偷看他行动,渐渐无师自通。
偷东西,被抓住,被打。
偷东西,拿了钱,买吃的喝的穿的。
如此这般,不断循环,余洲技艺逐渐高超。他也?被那大哥揍过,大哥每次逮到余洲偷东西,都?要狠狠扇他耳光,打他手心。“去?读书啊!”大哥怒吼,“像我这样有什么前途!”
但余洲自己觉得挺高兴。他不需要从垃圾堆里翻找可用可穿的衣物,也?不会因为穿了脏衣服而导致浑身发痒。他可以自食其力了。
再长大一些,年纪上来了,他懂得的事情更多,离开废品站后自己在外头寻工寻活。正规地方招工都?要看身份证,余洲没有。他去?补办,但年纪已经超过福利院收养的标准,又找不到养父母,是个黑户。
警察给他抽血,与失踪人口库里的信息进?行核对,找出他亲生?父母。
血抽了,核对了,结果令人迷惑:警察没直接跟他说结论,反而几个人聚在一起看单子,眉头紧锁。余洲听见?只?言片语:也?失踪了……报案之后不久……事情复杂……这不该我们管……调查局……
余洲连夜从派出所逃出来。他总觉得那些看起来冷漠严肃的警察,是盘算着把自己抓进?去?关起来。
他用买来的假身份证找工作,总是做不长。一来二去?,还是老?本行实在。
被人骂“垃圾”不是头一次了。余洲却很少有这样伤心的时候。
文锋和季春月只?比他年长几岁,历险者们都?喊他们作大哥大姐,似乎不仅是因为年纪,而是钦佩他俩的经历。余洲心头生?恨:他算什么东西?凭什么骂人?他知道?什么?
河面上有纸张顺流而下?。余洲怔怔看着。
——消失的东西去?了什么地方?
他忽然想?起离开久久那一天,久久的这个问题。
原来如此。他忽然有种恍然大悟之感:容纳各个交杂时空的垃圾的“缝隙”,原来就是他这样的垃圾,本该抵达的终点。
余洲伸开双手躺下?,自嘲地笑了。
一切忽然间索然无味,他揉了揉眼睛,看着桥洞墙壁上巨大的人形影子。
影子紧贴着墙,正在移动。
余洲又揉了揉眼睛,忽然坐起。
影子从墙壁上流出,一只?黑色烟雾构成的手朝他伸来,紧接着,两颗圆滚滚脑袋自墙壁浮起。
余洲几乎立刻弹起来。本能令他拔腿就跑。
那怪物的手抓住余洲的脚踝,余洲登时疼得大叫:构成怪物的黑色烟雾有腐蚀性,脚踝皮肤火辣辣地疼,已经破了。
大手把他倒拎而起,四周无人,余洲失声大喊:“鱼干!安流!!!”
有彩绘玻璃的房子前,文锋已经离开,鱼干瘫在地上,许青原和柳英年蹲着看它。
它显然是醉得厉害,怎么戳都?起不来,鱼鳍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拍,声音糊涂:“哈……啊是的……嘿嘿……”
“它怎么了?”
柳英年抬头,姜笑已经来到他们身边。
“醉了。”柳英年答。
姜笑左右一看:“余洲呢?它不跟余洲呆一块儿?”
“余洲跑了,见?到我和帽哥就跑了。”柳英年推推眼镜,“他刚刚在这里跟文锋起了冲突。”
姜笑也?蹲了下?来,三人围着鱼干。
“从文锋那边打听出什么了?”她问。
“文锋嘴巴紧得很,而且他不喜欢我们这些新来的历险者突然跟他套近乎。帽哥没说两句话?,他就走了,我俩跟着他过来,远远地看见?他跟余洲打了一架。”柳英年说,“你呢?”
姜笑:“我出马,当?然比你们可靠。季春月倒是挺亲切的,问什么她都?说。”
许青原:“其实最?好的方法还是说服余洲去?跟谢白?打听。”
姜笑:“他俩那气氛太古怪了。我觉得余洲不乐意跟那人亲近。”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是姜笑把鱼干拎起揣进?口袋。
“那,那现在我们可以跟余洲说话?了么?”柳英年问,“你说要装作生?他气不理他,偷偷打听信息让他吃惊,可现在樊醒不见?了,鱼干又这副模样,余洲身边没其他人。这样挺不妥的。”
许青原顶了顶帽子:“我只?是提议,没有强迫你们接受我的建议。再说你们自己心里不也?对余洲的隐瞒有点儿气么?”
柳英年很怕许青原,不太敢跟他辩驳,转了个话?题:“饭馆里的人都?说文锋稳重,他怎么会跟余洲这样好性格的人起争执?”
姜笑:“我大概能猜到。”
房子门上的锁孔还插着铁丝。
“季春月说,他们夫妻俩最?恨的就是小?偷。”姜笑说,“小?偷偷走了他们最?重要的东西。”
“安流!!!”
余洲声嘶力竭,他被黑色影子倒拎着,两颗脑袋分别张开大口。日光里,大口中?是一个黑色空洞。
余洲忽然听见?了一个奇特的声音从大地深处传来。紧接着,浅灰色藤蔓从河床、河岸破土而出,如有生?命一般卷向黑色影子!
影子惧怕藤蔓,立刻松开了余洲。
余洲被人一把接住,他还未来得及看清楚来人,那人已经抱着他的腰就地一滚,躲开了黑影一根大手的攻击。
樊醒把他护在怀中?,一双眼睛隐隐发红,警戒着那黑色人影。人影正与藤蔓搏斗,余洲愣了一瞬,失声:“出什么事了?!”
樊醒头发凌乱,原本长到肩膀并一直用姜笑的小?草莓绑起的头发被削去?一半。他额头、脸颊都?是伤,隐隐渗出血来,从衣服的破口能看到胸口与胳膊上的条状伤口。
“我去?狩猎收割者,傲慢原上的收割者已经全都?没了,就剩这一个,逃得特别快。”樊醒嘴角一翘,“顺便熟悉一下?怎么用安流的心脏来做事。”
他很中?意余洲对自己的关注,拨了余洲头发一把,低头飞快说:“我终于明白?收割者的本体是什么东西了。安流不愧是安流,它是收割者的克星。”
话?音刚落,一道?黑雾激射而来。樊醒带余洲躲开后,留下?一句“仔细看”便如离弦之箭,朝人影跃去?。
他的右手化作藤蔓,瞬间又化为一根捏结在一起的浅灰色锥形尖刺。尖刺并不刺入收割者胸口,樊醒足尖在忽然生?出的藤蔓上一踏,随即高高跃起。
收割者的两个脑袋发出疯狂嘶叫:脑袋融合了,能吞下?数人的黑色大口张开。
尖刺如刀,平平划过收割者的颈脖。
尖利的啸叫从收割者胸腔中?爆发。大口保持着张开的姿态滚落,直到余洲脚下?才停。
黑色的烟雾在消散。
头颅渐渐缩小?,黑色雾气散尽之后,露出头颅内部?的东西。
是一个人类的头骨。
余洲忍不住后退。头骨仍是张嘴的动作,白?色的骨头被黑雾侵蚀,爬满了被污染般的痕迹。
樊醒在他身后,张开双臂,用一种环抱的姿势把他护在怀中?。余洲看着他完好的左手,与正逐渐回复形状的右手,心头剧跳。
“我回来了。”樊醒低声说,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
余洲回身时,他滑到了余洲怀里,呼吸沉重,昏了过去?。
余洲仿佛抱着一块热碳。
作者有话要说:文锋,就是这个鸟笼的新角色呀,前面几章都出场的。他和季春月是夫妻,就是他们俩去接雪地里的历险者。文锋接到了余洲等人,季春月接到的是姜笑。
明天周日,例行请假哈。